這間客棧的老掌柜,境界不高,洞府境修士,他與老伴兒守著客棧,一個當晝,一個守夜,后半夜沒了客人,就在柜臺那兒瞇了一會,醒來后,剛好就瞥見自家門口,孤零零坐著一個男人。
一開始以為是什么歹人,三更半夜的,可仔細一瞧那背影,掌柜方才回想起,原來是先前那位公子。
掌柜不免好奇,這人出手如此闊綽,一來就給那位姑娘預付了整整一年的住店費用,這怎么第二次見,就給人感覺那么落魄呢?
想了想,老人起身離開柜臺,進入后院,沒多久就提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水走出來,離得近了,故意發出點聲響,那人回頭咧嘴一笑,老人便自顧自坐在一旁。
伸手入袖,掏出兩件精致小瓷杯,擱置在地,各自斟滿,其中一杯推向對方,掌柜笑道:“少俠,有心事?”
問的很一針見血了。
看來人這個東西,無論老幼,都挺愛湊熱鬧,寧遠笑了笑,撂下養劍葫,捧起那杯茶水,來了一口。
“有是有,但是不想說。”
老人笑呵呵搖頭,“憋著不好。”
寧遠同樣笑道:“總比說出來給人笑話要好。”
老掌柜咂了咂嘴,忽然伸手指了指屋內,笑瞇瞇道:“之前與你同行的那個姑娘,上樓之前,與我叮囑了幾句話,要不要聽?”
寧遠當即神色一緊。
然后老人屁股一挪,離他遠了些。
“可我不想說。”
年輕人頓時有些火大,“嘿,你這老頭……就不怕我是什么奸惡之輩?一個不高興,把你這客棧燒了?”
老人冷笑搖頭,“大驪境內,殺人放火,是有,但是少俠敢嗎?”
寧遠愣了愣,問道:“為何不敢?”
掌柜似乎胸有成竹,笑道:“寶瓶洲別的王朝國家,我不清楚,但是在大驪,有一條世人皆知的鐵律,那就是神仙犯事,與庶民同罪。”
這倒是對應了先帝的那個國策。
寧遠計上心來,又問,“說是這么說,可大驪真的如此實施了?真愿意為凡夫俗子,去找山上仙師的麻煩?”
“我不信。”
老掌柜無奈搖頭,“真是個滾刀肉,這件事,我與你說了,也是空口無憑,你要真想知道,不如等到天亮,衙門那邊開了門,自已就去瞅瞅,一看便知。”
“大驪境內,各個衙門的卷宗檔案,除了機密要事,明文規定,會對任何一位大驪人士開放。”
寧遠笑著點頭,“你倒是頗為了解。”
然后老人就說道:“因為老夫當年,就是一位大驪官員,官銜不大,芝麻大點而已,但是經我手拘捕的山上仙師,就有多達七八人。”
老掌柜很是健談,說到此處,一下子就勾起了癮頭,竟開始娓娓道來,往細了說,比如他親自派人拘捕的仙師當中,境界最高的,就有一名金丹境。
還出自大驪北邊一座享譽已久的仙家宗門,山門毗鄰北海,當年那一役,老人親自出馬,帶著十幾位大驪武將,直奔此人所在宗門。
差點把那山門打了個稀巴爛,那金丹老魔不敵,祭出一件飛舟,逃往北俱蘆洲,老掌柜也是暴脾氣,窮追不舍,最終以跌境的代價,將其斬首至北海。
寧遠聽得認真,等他說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好奇問道:“老人家,那個被你說成金丹老魔的修士,具體干了什么壞事?”
老人一下子就變得沉默起來。
許久。
他說道:“那人玷污了我的女兒,先奸后殺,尸體也沒放過,被他折磨數日之久,最后哪怕我將他斬殺,也沒能找全我女兒的尸首。”
老掌柜神色平靜,就像在說一件小事。
跟他當年的官銜一樣,芝麻大點而已。
天底下真正的苦難,或許就如他這般,承受之人,是不會有那種書上所說的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往往一兩次痛哭過后,便會越發沉默。
寧遠咂了咂嘴,放下茶杯,想要喝一口酒,又覺得不太好,索性就雙手攏袖,一言不發。
隨即老掌柜側身拱了拱手,笑道:“樓主大人,先前不敬言語,還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與我這個糟老頭子一般見識,我故意裝作不認識,只是想借機與大人發發牢騷而已。”
昨日鎮劍樓外,文武百官皆在,那場典禮如此浩大,本就喜熱鬧的他,自然不會錯過。
那時候的老掌柜,就站在百官之后的人群中,默默看著那個很是陌生的青衫劍修,看著他站在皇帝陛下身邊,權傾朝野。
寧遠第一次帶著那姑娘下榻,老掌柜只是略有懷疑,不敢確定,可現在第二次見面,他再老眼昏花,自然也認出來了。
寧遠笑容尷尬,擺擺手,表示不在意這些,隨后認真問道:“老人家,當年這件事,難道還未完結?你此番對我傾訴,是還有冤情?”
他拍了拍橫在膝蓋上的長劍,爽朗笑道:“如果有,但說無妨,你們做不到的事,占了理,那就我來。”
老人笑著搖頭,“沒了,已經全數了結,用不著大人費心,只是我這老頭子,以前當官當久了,貌似還有些心氣,就想與樓主聊一聊,僅此而已了。”
寧遠輕聲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老人一拍大腿,笑道:“是也!”
然后不等寧遠問,老掌柜已經伸手入袖,取出一個錢袋子,塞到他手上,直言道:“樓上那位姑娘說了,你欠她的錢,這點不夠,將來她要是哪天心情好了,你再原本帶息還給她。”
寧遠沒什么表情。
年輕人破天荒的,有些感慨,“值此深夜,老人家與我聊得,是民生大事,我這個所謂鎮劍樓主,卻深陷男女之情,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老掌柜甩了甩袖子,沒好氣道:“天下事重要,自已事就不重要了?沒有的事,年少所求,不外乎功名利祿,錢財美人罷了,人之常情,有何難堪?”
寧遠深吸一口氣,直起身,朝著老人作揖行禮,后者坦然受之。
寧遠忽然問道:“老先生,既然辭官多年,仍有心氣未墜,那么往后,還想不想繼續任職?”
老人果斷搖頭,笑道:“還是算了,別看我是個洞府境,其實早就病痛纏身,歲數大了,腦子也經常拎不清,就不去宦海沉浮了。”
老掌柜站起身,沒將那壺茶水帶走,進門之前,與他提了個醒,表示他前不久上樓,瞅見那位姑娘的廂房內,燈火徹夜未熄。
還給他使了個眼色。
大概意思,就是人家應該也對你有意,年輕人嘛,既要出劍爽利,在追求女子這方面,同樣也要大膽點。
這不上樓啊?
這不敲門啊?
可寧遠就是沒這個膽氣,再者說了,老掌柜是不知內情,方才有此想,他身為當事人,在很多事情沒有理清的情況下,更加不敢如此做。
老掌柜回到柜臺,看了門口的青衫男人眼,止不住搖頭嘆息,現在的小年輕,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遙想當年,老夫追求女子的那會兒,那完全就是沒臉沒皮,哪怕到了手,成了婚,同樣是沒羞沒臊,褲襠那物件,一天到晚都不帶啞火的。
低聲罵了句慫蛋。
老人家沉沉睡去。
……
后半夜,與老掌柜閑聊過后,寧遠就沒再喝酒,保持那個橫劍在膝的姿勢,就這么坐在臺階上,打坐修行。
直到一縷天光,悄然落在他的身上,年輕人方才睜開眼。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這輩子沒經歷過這么漫長的一夜。
時間再過一些,客棧門口,逐漸變得熱鬧起來,進出之人,不在少數,寧遠自然不會繼續杵在門口攔生意,走入大堂,管老掌柜要了幾籠包子。
三籠包子,兩籠鮮肉先上,剩下一籠韭菜餡的,寧遠則是叮囑老掌柜,不著急,再等等。
老掌柜會來事兒,知道他什么意思,笑瞇瞇點頭之余,杵在柜臺的他,還時不時看向樓梯那邊。
望起了風。
而很快,當一位身著長裙的姑娘走下樓后,老掌柜立即以心聲告知,當然,其實憑寧遠現在的修為,在她還沒下樓之際,就早早扭過了頭。
一眼之后,恍若當年。
那個緩緩走下樓梯的姑娘,換了一身很久沒穿的衣裙,神色恬淡,四下張望一眼,隨后徑直朝著角落處走來。
香風拂面,到了跟前,姜蕓攏了攏裙擺,大大方方落座。
然后寧遠就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姜姑娘,以前你好像從來不會梳妝打扮?”
男人馬上意識到這話不太好聽,趕忙解釋,胡亂擺手,“不是說你不打扮啊,只是憑你的姿色,不打扮就已經很好看了。”
姜蕓瞥了他一眼,好似全然不在意,反而似笑非笑,問道:“阮姑娘我見過,她很好看的,那么寧遠,我現在往臉上涂了那么多脂粉,能不能跟她比一比?”
寧遠沒敢吭氣,迅速起身,攔下半道的店小二,搶過那籠韭菜餡的包子,回身放在桌面,笑道:“姜姑娘,趁熱吃啊。”
“回頭吃完了,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兒?說實話,大驪京城這邊,我也不太熟,當然,咱們可以慢慢逛。”
“昨天太晚了,待會兒要不要再去鎮劍樓看看?你還沒登過樓呢,這會兒天色好,往那一站,指定能一覽整個京城的大好風光。”
姜蕓白了他一眼,抄起筷子,夾起一個韭菜包,放入口中,慢條斯理的咀嚼吞咽,隨后問道:“你這鎮劍樓主,剛上任不久吧?手頭就沒點事務需要處理?”
寧遠搖頭笑道:“沒呢,我就一虛名,掛個職而已,京城里面的事兒,國師大人會管,用不著我來。”
姜蕓點點頭,沒說話。
此后便有些沉默。
吃完了這頓早飯,兩人走出客棧,臨近一月的這一天上午,陽光明媚,被頭頂樹梢剪碎后,灑落一地。
寧遠微微側身,看向姜蕓。
好像沒了那份夜色的遮掩,身旁這位女子,才終于向世間展露新顏,十幾歲的光景,稍縱即逝,原來藏在心頭很久很久的姜姑娘,真的變了很多啊。
姜蕓大方與他對視,抿嘴笑問道:“讓我猜猜看,你小子現在……是不是有些悵然若失?
比如當年的那位個頭小小的少女姜蕓,你心中的白月光,從今往后,就再也看不見了?”
“白月光”這詞,用的妙極,以前的她,可從來不會,也不敢作此想,可既然昨晚親耳聽見了那句話,那就完全可以拿來用一用了。
寧遠神色蕭索,順著她話,呵了口氣,點頭道:“哪去了呢?”
姜蕓指了指自已心口。
“藏起來了,本來快死了,最近不知怎的,又突然多了口氣,不過還是半死不活的狀態。”
寧遠鬼使神差道:“可以救嗎?”
姜蕓瞇起眼,又眨了眨。
“不知道啊,看你咯,不過我估計是行不通了,我是劍修,你也是,咱倆都不是大夫,哪會看病啊?”
寧遠咂了咂嘴,訕訕一笑,率先抬起腳步,“姜姑娘,走吧,我帶你去鎮劍樓。”
結果女子沒動彈,甚至轉身走入客棧,寧遠正納悶間,很快姜蕓又重新出現在視野內。
緊接著,老掌柜牽來了一匹白馬。
姜蕓自顧自上馬,高坐馬背的她,俯視那個青衫男人,勾了勾手指,微笑道:“寧小子,為我牽馬。”
寧遠啥怨氣沒有,快步上前,屁顛屁顛拿起韁繩,走在前頭,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就這么當起了馬夫。
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識?
去往鎮劍樓的路上。
姜蕓忽然又撿起了先前那個問題,語氣加重,似乎不給出個答案就不罷休,認真問道:“寧遠,我化妝之后,真就沒阮秀好看?”
寧遠沒敢回頭,一番天人交戰后,小聲道:“有的。”
姜蕓又問,“不化妝呢?”
男人撓了撓頭,“差不多吧?”
此后開始一問一答。
“差不多是差了多少?幾個意思?”
“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啊,天底下的女子,就姿色而言,本就各有千秋,哪能用來對比,更加不能一概而論。”
“臭小子說話還挺有道理,那么我再問問你,幾年過去,我現在的個頭,有沒有阮姑娘一樣高?”
“有的。”
“那胸呢?阮姑娘這幾年,要是沒什么變化的話,憑我現在的規模,趕不趕得上她?”
“不知道。”
“……不知道?”
“這東西,我哪敢仔細看啊。”
“好像也是誒,行吧行吧,那我現在允許你,往我胸脯看一眼,內心對比一下,怎么樣?”
“你不會揍我吧?”
“我打不過你。”
“可我也不敢動手啊。”
“……你小子,跟你說話就那么費勁呢?我又不是脫了給你看,我都沒不好意思,你倒矯情上了?”
言盡于此。
寧遠長呼一口氣,隨后立即停步轉身,看向那個長裙姑娘,目光自下而上,從腰肢緩緩上移。
最終目不轉睛,盯著那倆高傲峰巒。
他猛然點頭,言辭鑿鑿。
“有的,姜姑娘現在的本錢,大的很。”
姜蕓不僅沒有半點羞赧,更是瞇眼而笑,追問道:“真的?我跟你說,以前在劍氣長城,每回見了阮姑娘,我都有些自慚形穢,明明差不多的年紀,她那一對胸脯,湊在一起,真不是說笑,比我腦袋都大。”
“真不知是怎么長的。”
“時隔數年,誒,我也長了一大圈,走起路來,沉甸甸的,心里就平衡了許多,只是還是有一點,我仍舊比不過她。”
如此虎狼之詞,寧遠權當沒聽見。
姜蕓自顧自問道:“知道是哪點嗎?”
男人搖搖頭,打死不吭聲。
然后就聽見身后傳來言語。
“還能是啥,屁股啊,阮姑娘那臀部……又大又圓,一看就是個很能生的,這誰要是娶了她,沒事兒摟著坐在大腿上,嘖嘖,美死了。”
“我就不行,以前骨瘦如柴,現在吃胖了點,但是好像肉都長胸上了,其他地方還是老樣子,風一吹,搖搖晃晃。”
寧遠實在沒忍住,扭頭看了她一眼。
這才多少年,怎么就如此大相徑庭了?
當年的倒懸山,那個姜蕓可不會如此,是個聽見葷話就會臉紅的姑娘,可時隔數年,什么聽不聽的,連說都不害臊了。
談不上判若兩人。
可寧遠心頭,總覺得有些古怪,好像昔年倒懸山,與此時的京城,人還是一樣的人,但是性子什么的,卻反了過來。
自已成了那個害羞靦腆的少女。
姜蕓才是那個滿嘴糙話的少年。
恍如隔世。
……
……
一寫她就卡文,好難寫啊,真想給她來一刀,死了就不用寫了,哈哈哈哈。
答應的雙女主,我現在打個包票,肯定會有的,但是暫時不會這么快確定,總不能沒頭沒腦的,直接娶兩個吧?
世間任何一個結果,總歸需要一個過程。
就像碼字的這個小姜,十年之前,還是個小籠包,此時此刻,就成了一對超大超大的白饅頭。
對不對?話糙理不糙嘛。
寫幾章他倆的破事,后續就得推主線了,不然又要被說感情線很水,女孩子的水,難道不是越多越好?
真是教人無法理解。
好了,說多了有湊字數的嫌疑。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