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
禮圣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大劍仙,對于我讓寧遠去參加文廟議事,心里當真沒有任何芥蒂?”
陳清都笑呵呵的,沒回答這話,而是反問道:“禮圣,我如此明目張膽,要去你們浩然遞劍殺賊,你心里當真沒有任何怪罪?”
兩人對視片刻,而后驀然一笑。
禮圣所說,是讓陳清都的嫡傳弟子,也就是寧遠,在參與文廟最后一場議事過后,確定其北海關主的位子。
替浩然天下,守那鎮妖三關之一。
陳清都不可能聽不懂,或許在更早之前,老大劍仙就洞悉了這些不是算計的算計,只是出于某些考慮,當作不知罷了。
而老大劍仙反問的那句話,也是大差不差的一個意思。
不提千年之后的那個十四境劍修。
只把白澤和鄒子單拎出來,按照儒家以往的風格,陳清都要殺他倆,先不說能不能殺,就算能,文廟也不應該會坐視不管。
因為這兩位十四境大修士,皆有功德傍身,還是大功德。
鄒子的五行學說,曾經相助儒家,幫忙穩固人間天時,如今浩然天下的“規矩”,有一部分,就是得自于他。
而白澤,雖是妖族,卻對浩然人族,同樣也有大恩。
他在萬年之前,選擇天下太平穩固,聽信了禮圣之言,寧背忘祖之名,自囚浩然天下,將大妖真名盡述禮圣。
這才有了后世的九洲大鼎。
浩然九鼎,鼎身篆刻之文字,是哪些?
皆是妖族精怪真名。
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陳清都的意思,很簡單了。
你們儒家,要怎么算計我的弟子,哪怕讓他去鎮守邊關,也無妨。
但是這個前提,就是得讓我去遞劍幾次,殺幾個曾經算計過我弟子的老東西。
交換罷了。
禮圣沉吟道:“這三人,同為十四……有把握?”
陳清都笑了笑,隨口道:“有個屁,我說一劍一個,小夫子就信?吹牛又不犯法。”
頓了頓,老人面無表情,開口道:“但只是難殺,不代表殺不了,只是苦于除了劍術,陳清都未曾修行過別的法門。”
“這幾人要是躲著,藏頭又藏尾,說老實話,老子還真沒什么辦法。”
陳清都笑道:“過了這個元宵,等我去了浩然,禮圣估計就有的忙了,剛好小夫子與我,一文一武,你們讀書人的打架功夫,不太行,但是傳道授業,修補山河,還是可以的。”
禮圣嘆了口氣。
欲言又止,本想說一句手下留情,最后想了想,還是算了,將這四字言語,重新咽了回去。
本想再來一句,其實讀書人的打架本事,也不差,不過依舊沒說,犯不著與陳清都計較這個。
因為這天底下,能說讀書人廝殺不行的,寥寥無幾,剛好身旁這位老大劍仙,就是其中之一。
劍氣長城的董三更,一眾飛升境巔峰劍仙,浩然天下的裴旻,阿良,左右,周神芝,蠻荒當年的劉叉,元兇等等,以及青冥天下白玉京掌教余斗,玄都觀孫懷中,蓮花冥府那位劍仙菩薩……
還要加上這一萬年來諸多死去的巔峰劍修。
反正萬載春秋以來,人間劍道一途,能人輩出,何其群星璀璨,可饒是如此,也從無一人敢自稱劍道無敵。
只因為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還站著一位名為陳清都的老人而已。
老大劍仙一日不死,那么人間所有劍修。
萬古皆長夜。
細數某些老黃歷。
其實曾經問劍過老大劍仙的,還真有,還不少。
蠻荒最多,數十位,少部分死了,大部分得以茍活。
不是陳清都愿意放這些問劍大妖離去,而是大部分前來問劍的巔峰妖族,還沒等到了城頭,就灰溜溜的收劍返回。
而其他幾座天下,也有,湊在一起,不會比蠻荒少,沒幾個身死,原因也差不太多。
每一個人族劍修,不管是地仙雜毛,還是十三境大劍仙,只要登上了劍氣長城的城頭,見了那個茅屋老人,都會瞬間醒悟,不可匹敵。
沒見過之前,怎么吹噓自已都沒事,可既然真見到了,明知道問劍會死,有幾人又真正愿意去死。
例如余斗。
自負如白玉京二掌教,當年攜仙劍而來,也止步于倒懸山捉放亭,不敢踏足劍氣長城一步。
因為問劍即死。
禮圣也承認這一點。
老大劍仙的十四境,他的一身劍術,早已抵達所能走到的盡頭,此前說的那番話,真不是吹噓。
一劍一個十四境。
只是必須是在特定的情況下,陳清都不計代價的傾力出劍,這世上的天人境,除了少數幾個,大部分是接不下來的。
何謂劍修?
這便是了。
別的道法,我不行,睜眼瞎,可要是論殺力,任你萬般神通,挨上一劍,也得身死道消。
很顯然,鄒子,白澤,還有那名隱匿光陰長河漩渦中的十四境,都不在這個“特殊”行列。
鄒子并不擅長對敵廝殺。
白澤也并未躋身偽十五。
當然,白澤的兩萬余載道力,極高,正常來說,挨陳清都一劍,不在話下,可問題就出在這。
白澤的陰神,自從當年蠻荒事變過后,時至今日,都還未返回文廟,沒有回歸陽神與真身。
一個白澤的陰神,想要在老大劍仙手下不死,就有些困難了。
至于那個千年之后的十四境,在老大劍仙面前,更加是個雜毛,壓根不用去多想什么。
總之,今夜光陰河畔的這場“閑聊”,禮圣與陳清都,都算是敲定了一件事,看在前后種種的份上,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可以暫時不被儒家規矩限制,仗劍去往浩然。
陳清都看向腳底的光陰長河,忽然想起早年聽過的一句話,遂開口道:“禮圣,我那弟子,曾經問過我一件事,我覺得有趣,便記在了心上。”
禮圣側身。
老人目光幽幽,緩緩道:“那小子說,天地間最大的這條光陰長河,按他的理解,其實就是第二座遠古天庭。”
“他提出過一個想法,大概意思,就是說三教祖師,之所以無力打碎天庭,就是因為沒有先行打爛陣眼。”
“只要咱們腳下的這條光陰長河徹底崩碎,那么與它息息相關的遠古天庭,便會不攻自破,到那時,誰都能飛升前去,
神靈失去光陰長河,等于失去神性養分,不值一提,而我們的天地,從始至終,也并不需要這么一座不朽牢籠。”
“唯一的不好,就是如此一來,可能會讓那末法時代,瞬間到來,短短幾十年內,天地人間,就再無靈氣一說。”
“無靈氣,無長生者,無山水神祇,無草木精怪,所有人,無投胎,無轉世,道散身死之后,更無因果一說。”
全數聽完。
饒是小夫子,也不由得悚然一驚,心想寧遠那小子,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而據他了解,如果將來的某一天,等寧遠真的躋身了十四境……
他是真有可能會這么做的。
不過眼下畢竟還只是眼下。
所以禮圣略微思索,回答道:“這個想法,很是……匪夷所思,涉及的東西太多,暫時還是擱置好了,不過我也記了下來,若有可能的話,會成為下一次三教辯論的議題之一。”
陳清都轉過身,拱了拱手,笑瞇瞇道:“劍修所言,居然有望成為三教議題,嘖嘖,真是有幸。”
禮圣充耳不聞,甚至開始眼觀鼻鼻觀心。
老大劍仙的陰陽一道,確實厲害,在某些層面,還真就不比那談天說地的鄒子,來得低了。
雙方就此陷入沉默。
良久后,見披甲者遲遲沒有動作,陳清都便有意無意的,問起了一個自家劍氣長城的小姑娘。
起初是問那個姜姓姑娘,去了中土神洲,吃的咋樣,穿的如何,有沒有被人欺負,要是有,你小夫子身為長輩,可不能坐視不管……等等。
說這些話的時候,老大劍仙像極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爺爺。
禮圣一一回答。
而在此之后,陳清都就不裝了,先是假模假樣,問了文廟議事的進展,而后便旁敲側擊,詢問我那座“保存完好”的劍氣長城,你們讀書人,最終開了個什么價格。
隱官姜蕓,此去浩然的頭等大事,就是將破碎之后的劍氣長城,那些數量極多的“破爛”,打包賣給中土文廟。
文廟再將這些珍貴且堅固的精石材料,用來打造鎮妖關,抵御妖族。
必成的買賣。
老大劍仙只是想知道一個價格而已。
沒轍,家鄉劍氣天下,實在是有些缺錢,天地間的靈氣,相比浩然來說,差了很遠,就像沒有葷腥的一碗稀粥。
當初小姜走之前,說是要賣多少來著?
好像是十萬枚谷雨錢,外加一千顆金精銅錢。
用一堆破爛,換取這么多神仙錢,說實話,當時的陳清都,在聽完之后,也不由得老臉一紅。
真有些坑人了。
看著這個將“打算盤”刻在臉上的佝僂老人。
禮圣頗為無奈,頷首道:“我已經單方面答應了她,那座破碎后的劍氣長城,文廟開價二十萬顆谷雨錢。”
“外加百年以來,所有儒家書院收繳上來的淫祠金身,換算成金精銅錢,大概也會超過一千枚。”
讀書人面無表情,“老大劍仙,滿意否?”
陳清都故作肅穆神色,立即側身抱拳,言辭要多誠懇有多誠懇,鄭重其事,開口道:“禮圣慷慨,千古罕有。”
禮圣實在不想再繼續聽老人的陰陽怪氣。
一步跨出,招呼都沒打,就此離去。
原地只剩下老大劍仙一人,陳清都雙手負后,眉開眼笑,心情大好,沿著光陰河畔,就這么緩緩散步。
當年的家鄉,有過兩位新人。
一刑一隱,皆是少年少女。
如今的這兩人。
一個去了東寶瓶洲,很快將要擔任鎮妖關主,為家鄉劍氣長城,謀劃萬年大業。
一個去了中土文廟,參加天下議事,同樣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索求一系列大道機緣。
無論怎么看,這樣的兩人,都該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才對。
只是可惜,寧遠那小子,在這方面,實在是有些不太上道。
老大劍仙忽然停步。
嗯,想好了,等那群讀書人重返天外,自已這趟浩然天下之行,除了遞劍,還得教訓教訓這小子。
順便去找找小姜,我這個長輩,索性就降低身份,給她忽悠幾句,撮合撮合,能不能行,不知道。
可萬一成了呢?
劍修練劍,是頭等大事,這沒錯,可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更是大事中的大事,耽誤不得。
褲襠既有七尺長槍在手。
那就不妨多縛幾條蒼龍。
老大劍仙揉著下巴,自顧自笑了笑,深感自已的學問,真可謂是博大精深,居然能想到這么有味道的話來。
差個橫批。
三妻四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