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沒著急走,楊老頭也沒趕人,兩人就這么各喝各的酒,各抽各的煙。
偶爾寧遠伸出手來,老人也會把煙桿子丟給他,年輕人就能來上幾口大回籠,飄飄欲仙,美得很。
楊老頭笑道:“要是喜歡,可以去騎龍巷那邊買一只?!?/p>
寧遠搖搖頭,“那些俗物,如何能跟老神君的相比?!?/p>
老人跟著搖頭,“這話不太對,世間天材地寶,哪個是剛誕生就成了寶物的?好比人這個東西,境界不也是一點點堆起來的?!?/p>
寧遠猛吸一大口,瞇起雙眼,緩緩吐出,而后站起身,繞到對面,將老煙桿歸還,“前輩,走了?!?/p>
楊老頭點點頭。
只是在年輕人跨過門檻之前,他又轉過頭來,略有遲疑,嗓音沙啞道:“寧遠,把她請出來聊聊?”
寧遠沒有回頭,朝后招了招手。
“算了,她不想見你,下次好了,下次她再這么任性,我這個一家之主,肯定不遂她的愿?!?/p>
對于劍靈的拒絕,老人非但不惱,反而樂呵呵的,笑著點頭,對寧遠再次叮囑一句,早日煉化五行之屬。
寧遠突然扭頭問道:“老神君,我能信你嗎?”
楊老頭笑道:“看你自已?!?/p>
老人擺擺手,“再者說了,你那美若天仙的道侶,可是老頭子送給你的,不管如何,怎么看,怎么算,你小子都欠我一份人情。”
寧遠開了個玩笑,“不然神君收我做弟子?隨便教我點武道拳法,將來晚輩還能給你養老送終。”
楊老頭用煙桿子指了指他,嗤笑道:“想得挺美?!?/p>
年輕人嘆息道:“可惜了,終究是有緣無分。”
老人沒好氣道:“說這種話,也不怕遭雷劈?”
寧遠笑著告辭,走出門外。
心湖之中,傳來最后一句楊老頭的言語,“小子,有些疑惑,不是我不說,而是就連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去問問她?!?/p>
“當年攔路的那幾人,我就不多管了,你自已看著辦?!?/p>
寧遠嗯了一聲。
不知何時,鋪子外,已經開始下起了雪,不過不大,遠沒到遮蔽天地的地步,寧遠站在檐下,左右看了幾眼。
最后領上小姚,兄妹兩個,去往小鎮中心區域。
寧姚伸出雙手,在接雪花。
接一枚,收一枚,全給她裝進了袖里乾坤中,如今她的這門術法,已經抵達登堂入室,平時沒事,走哪收哪。
寧遠瞥了她一眼,“過完了年,長大了一歲,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寧姚視線不移,盯著天上飄來的紛揚雪花,隨口道:“你管我?”
一襲青衫抬起手掌,作勢打人。
寧姚側過身,兩手叉腰,高高挺起胸膛,一臉的桀驁不馴,眼神之中,全是不服揍我。
寧遠咂了咂嘴,悻悻然收起手掌,轉而問了一個憋在心里很久的問題,“姚兒,你跟著我這么久,為什么從來不多問?”
寧姚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倒退而走,雙手負后,面朝老哥,“問什么啊?”
男人直言道:“比如先前我在藥鋪一事?!?/p>
小妹眨了眨眼,“我問你就會說嗎?”
寧遠微微點頭,“你可以試試?!?/p>
寧姚便問道:“哥,老神君說了啥?”
男人撇撇嘴,瞬間沒了興致,不鳥她,加快腳步,同時摘下腰間養劍葫,飲酒漫步風雪中。
寧姚杵在原地,笑了笑,而后快步跑到兄長身邊,摟住他的一條胳膊,上半身靠了上去,動作極其親昵。
她似笑非笑道:“哥,你不就是想要有個人關心你嘛?直說不就好了,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一點也不好看?!?/p>
寧遠嗤之以鼻。
可還是不動聲色的,攥緊了小妹的手。
之前在那間鋪子后院。
對那個老人,寧遠與他從頭到尾的一場閑聊,其實感觸最深的,不是老神君的修為高低,不是他所道明的一個個真相。
而是孤獨。
一種難以形容的孤獨感。
特別是在寧遠人生中第一回抽旱煙過后,那一口繚繞胸肺之間的煙霧,順著鼻腔呼出體外之時。
有那么一瞬間,身份互換,在寧遠的自我感知下,好像他才是那個老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守在天井下。
一萬年了。
這種伴隨著諸多無力的孤獨,充斥周身,縈繞四肢百骸,教人極為不適,甚至想要就這么去死。
寧遠見過不少山巔修士,最為寂寥的,當屬他的師父,枯坐城頭一萬年的老大劍仙。
可楊老頭的這份孤獨,與老大劍仙相比,分不出高低,在某些地方,還要更勝一籌。
劍氣長城的那個老人,雖然枯坐多年,可到底是心燈不滅,因為在其背后,還有無數的晚輩劍修。
楊老頭呢?
他有什么必須活下去的理由嗎?
手頭上的那些遠古神靈?
比如水火二神?比如那半個“一”?
在寧遠看來,都不是。
最根本的原因,他也說不上來,總之,以后不管如何,他都不愿做個類似楊老頭一般的“人”。
無甚意思。
小鎮最大的一條街道,貫通東西,一側盡頭是老瓷山,一側直通那座石拱橋。
幾年過后,寧遠再次來到此地,眼前所見,里里外外都透著四個字,物是人非。
那口鎖龍井,還在,但是困龍之鐵鎖,早就不見蹤跡,站在邊緣彎腰俯視,倒是井水還依舊清澈。
走到老槐樹舊址,寧遠抬眼望去。
就像齊先生那間學塾外的竹林,老槐樹也沒了,根須都瞧不見半點,如今這邊豎立了一塊石碑,是大驪派人修建,洋洋灑灑,刻下了上百個名字。
小鎮的四大姓,十大族。
寧遠來這,其實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老槐樹,若是能找到一兩根枯枝,他不介意將其煉化,充當本命物使用。
沒有就算了。
就是不知道,李家的那棵子孫槐,當年被自已斬斷之后,死沒死透,現在還在不在。
過了老槐樹,就是十二腳牌坊樓,寧遠卻沒有在此多待,而是拐入一條寬敞巷弄,直奔小鎮最大的那家酒樓。
牌坊樓,也是鎮劍樓,上面的十六個大字,早就沒了各自神意,老神君也說過,等煉化完五行本命物,他自會出手,以鎮劍樓作為高臺,助自已躋身上五境。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破境。
寧遠卻半點不急。
期間他忽然吩咐小妹,讓她暫時不要跟著,回頭在石拱橋那邊匯合,后者不疑有他,乖乖聽話,與兄長分別。
騎龍巷中。
遠遠的,年輕人就看見,酒樓門外,已經站著個身姿豐腴的婦人,一襲宮裝長裙,與周圍格格不入,頗為惹眼。
寧遠快步上前,拱手道:“晚輩寧遠,見過封姨?!?/p>
婦人側過身,笑著點頭,“好好好,進來吧,廚子已經備好了飯菜,老神君那邊招待不周,沒事兒,封姨來給你接風洗塵?!?/p>
如見故人,毫不生疏。
婦人就這么領著他進了酒樓大堂,沿著木質樓梯,去往頂樓。
寧遠跟在身后,面無表情,開始仔細打量起這位被稱為“封姨”的遠古司風之神。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不輸自已的女子,腳踩踏青鞋,那件名貴宮裙,樣式聞所未聞,前胸后背皆繪有青鳳,栩栩如生。
當然,最奪人眼目的,還是裙擺處,不似尋常,竟是如花盛開七瓣,開叉臨近大腿根,行走之時,隨風擺動,搖曳生姿。
白花花的,若隱若現。
寧遠便多看了兩眼。
結果上樓之時,婦人忽然扭過頭,朝著年輕人微微一笑。
淡妝桃臉,風情萬種。
封姨淺笑道:“原以為老神君看中的這個晚輩,怎么都不會差,結果居然是個色胚子。”
寧遠一本正經道:“人之常情?!?/p>
封姨捂嘴笑道:“好一個人之常情?!?/p>
該說不說,瞅著順眼了不少。
婦人在此地待了很多年,見過許許多多的山巔大修士,能讓他高看一眼的,很少,但不是沒有。
教書匠齊靜春。
那個讀書人,他的所作所為,很難不讓人心生敬意,只是有一點不好,太過于木訥了一些,待人接物,按部就班,滴水不漏。
而對男女之事,則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之后他的那個小師弟陳平安,亦是如此,大差不差。
寧遠這個年輕人,則是恰恰相反。
婦人不太喜歡齊靜春那種彬彬有禮,規矩太多了,而寧遠這種有色心卻不外露的,正對胃口。
這才是活生生的男人嘛。
寧遠見她不生氣,更是得寸進尺,變本加厲,也不掩飾什么,盯著她猛瞧。
她手如柔夷,十指修長,指甲涂抹了一層脂粉,紅媚可愛,腦部以一個彩色繩結,固定一頭長發。
長發分前后,作兩端,一面垂落腰間,如柳條微微晃蕩,一面掛在胸前,似高山之巔的青色瀑布,傾瀉峰巒,沒入峽谷。
細看之下,那條彩色繩結,竟是由數百條肉眼難見的纖細絲線,裹纏而成,并且顏色不一,仿佛天下顏色,盡歸其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從婦人身上,寧遠沒察覺到任何的靈氣漣漪,身姿空靈,似人非人,似神非神。
就像她從未真正站在人間。
酒樓頂樓,廂房內,封姨素手虛引,各自落座。
見他不動筷,婦人起身倒了杯酒,推到寧遠跟前,笑道:“對我當年的那句刻薄言語,還在耿耿于懷?”
“真要如此,封姨現在就給你賠罪,寧大劍仙大人有大量,可莫要與小女子過多計較,無心之言,不作數的。”
寧遠呵呵一笑,故作疑惑,問道:“封姨說的哪里話?我怎么聽不懂?退一步講,哪有前輩給晚輩賠罪的道理?”
兩人相視一笑。
都知道彼此說的是什么。
當年在藕花福地的飛升一戰中,寧遠在老大劍仙的護道下,走出了別開生面的嶄新劍道。
這也是那把劍魂的由來。
觀想出一座劍氣長城,在那城頭上,先后有七位開口,楊老頭是最后一個,封姨在他之前。
除了楊老頭,相比其他來說,封姨的那句話,最沒有殺氣,但卻極為蠱惑人心,奉勸寧遠早早止步,原路返回劍氣長城,娶妻生子,當個閑散的富家翁。
其余五人,就很不客氣了,要么殺氣騰騰,要么干脆就破口大罵,說他此舉,無異于以下犯上,德不配位。
在離開藥鋪之后,為何寧遠要來這家酒樓?
沒別的,就是算賬。
除楊老頭之外,當年阻攔道路的六位存在,一個都別想跑。
當然,以寧遠現在的境界實力,遠遠比不得這些人,不過他卻有膽子去見他們,究其原因,無非就是因為楊老頭。
此前在接下老人那根煙桿子,在吐出一口煙霧之時,寧遠出現了片刻失神,看見了天井下方的那條供桌。
也看見了某些神靈香火。
楊老頭雖然沒有明說,但年輕人心里已經有數,那些隸屬于一位位神靈的香火,各自之間的生死,由他來定。
其中就包括封姨。
剩下五人,寧遠目前所知道的,不多,就只有一個,本是小鎮驛站的老車夫,真實身份,是那遠古雷部斬勘司的主官神靈,飛升境。
也是他最想殺的一個。
當年走過劍氣長城,在成功踏上嶄新劍道之前,這個狗東西,說的話最為難聽,寧遠記得很清楚。
不管如何,在楊老頭的暗中授意之下,這幾位遠古神靈的身家性命,不說全部,起碼都有一半,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說了算。
這也是封姨愿意與他平輩相待的真正緣由。
沒轍,他們這些留在人間的神靈,除了不在浩然天下的,其他所有人的部分神格,都掌握在老神君手里。
就連水火至高,也被楊老頭看管。
面對被老神君看重的寧遠,封姨自然不敢小覷,以禮相待都是輕的,必要時,哪怕對方提些無理的要求,自已都得照辦。
婦人仔細凝視眼前的年輕人。
寧遠大大方方與其對視。
不消片刻,封姨就收斂心神,不敢再多看他的心境一眼。
方才她施展神通,匆匆一瞥之下,看到了寧遠心相天地的一座長橋。
金色長橋。
而在那好似沒有盡頭的長生橋上,站著一位背劍之人,本是青衫,卻渾身泛著光彩奪目的金光。
那人轉過身,平淡的望了她一眼。
金色眼眸,天威浩蕩,就像是用心聲與她冷冷說了一句,“不該看的別看,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之舉,少做為妙。”
婦人驚出一身冷汗。
等到再次抬起眼眸,對面的一襲青衫,正微笑著望向自已,雙手攏袖,神色從容。
真是古怪。
寧遠收斂笑容,沒打算追究她的僭越之舉,開門見山道:“晚輩心中一直有個困惑,希望封姨能夠為我解答?!?/p>
婦人伸出一手,“但說無妨?!?/p>
年輕人斟酌道:“當年我在藕花福地頓悟劍道,為何能引來你們這些存在的窺視?”
封姨笑問道:“老神君沒與你細說?”
寧遠搖頭,“什么細不細說,壓根就沒說。”
那老頭最會打啞謎了。
婦人嗯了一聲,解釋道:“因為你的劍道,別開生面,脫離了原有的劍術道統,就像武夫躋身最強,會引起天地共鳴一樣?!?/p>
“你應該也知道,天下劍術天上來,而今的幾座人間,無論來自諸子百家哪一脈,只要是劍修,都無法脫離這條根本劍術?!?/p>
寧遠又問,“既然如此,出現了第二條劍道的情況下,你們又為何不愿看見,要我原路返回?”
封姨嘆了口氣。
沉默片刻。
她說道:“因為我這種遠古神靈,在人間安穩慣了,實在是不想再起事端,別人不清楚,但我是如此想的。”
寧遠再有第三問,“那個老車夫,這個狗東西,如今身在何方?”
封姨臉色一僵,小心翼翼問道:“一定要殺他?”
一襲青衫隨口道:“看我心情。”
婦人接連嘆氣,最后還是點頭道:“老車夫前不久,被神君召來小鎮,許是沒談妥,很快就返回了大驪京城?!?/p>
封姨輕聲道:“老車夫其實本性不壞,只是腦子不太好使,也沒必要殺他,教訓一頓得了?!?/p>
“何況他如今還是大驪的皇室供奉,替那位皇后娘娘駕車,寧遠,你現在又是大驪的鎮劍樓主,說來說去,也算半個自家人……”
寧遠擺擺手,打斷道:“晚輩還沒去大驪,不曾上任,所以跟他不是自家人,封姨說這些,沒用?!?/p>
美婦長嘆一口氣。
老車夫與她,雖然從不是什么同道中人,可畢竟都是遠古神靈,多少有點情分,婦人也不想看著他去死。
從頭到尾,封姨都沒有小看這個年輕人,哪怕他現在,只有元嬰境的微末道行。
她與大多數神靈不同,沒有那么倨傲,憑借本命神通,許多天下大事,也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能劈開一座蠻荒天下,就已經說明了問題,甚至在今天見面之前,封姨就給自已算過一卦。
要是忤逆神君,聯手此刻身在大驪京城的老車夫,兩個飛升境,對這小子大打出手,有幾成勝算。
答案是死。
她與老車夫,都會死。
冥冥之中,她總是有一種感覺。
自已的頭頂上方,懸著一把劍。
這頓飯,寧遠一口沒吃,喝了幾杯酒,看了眼天色,隨后站起身,抱拳笑道:“多謝封姨為我解惑,希望下次在我躋身上五境時候,前輩也能助我一臂之力?!?/p>
封姨跟著起身,笑著點頭。
送走了這尊“瘟神”,婦人返回酒樓,一屁股坐在柜臺那邊,開始唉聲嘆氣。
封姨望向窗外,眼神晦暗。
她喃喃道:“要變天咯?!?/p>
……
劍氣天下。
破碎城頭,新開辟的走馬道那邊,憑空出現一位瞎眼老人。
老大劍仙走出茅屋。
老瞎子直截了當道:“接寧丫頭回來,你去我去?”
陳清都說道:“她生在劍氣長城,又不是十萬大山,當然是我去?!?/p>
老瞎子反駁道:“我看還是我去好一點,陳清都,就不怕你前腳一走,后腳周密就把腳伸了過來?”
老大劍仙揉著下巴,微笑道:“這不是有你嘛?!?/p>
老瞎子板起臉,“蠻荒又不打我十萬大山,你劍氣長城是死是活,與我何干?關我屁事?”
陳清都反問道:“寧丫頭回不回劍氣長城,就跟你有關了?”
老瞎子罵了他一句老不死的。
豈料陳清都一臉微笑,搖了搖頭,糾正道:“我早就死了,真正老而不死,是你才對。”
瞎眼老人撓了撓腮幫,煩瑣至極。
“陳清都,既然如此,不妨就打一架?手底下見真章,誰贏誰去?!?/p>
“在你十萬大山打?”
“那不行?!?/p>
“不然去哪?”
“天外。”
“去不了,就像你說的,我陳清都一旦離開,周密后腳就會踏進劍氣長城?!?/p>
“這不行,那不行,你要如何?”
“很簡單,你幫我坐鎮劍氣長城,我去接寧丫頭回來?!?/p>
“滿嘴噴糞……好幾天沒拉屎了吧?”
“正好糊你一臉。”
兩人就這么吵了半天。
最后終于有了定性,陳清都去浩然接人,老瞎子則是幫忙坐鎮劍氣天下。
不過有個前提,在此之前,老大劍仙需要走一趟十萬大山,給那個瞎眼老人的弟子,傳授一門上乘劍術。
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