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山腰,兩人迎風(fēng)而立。
寧遠扭過頭,看向自已身后之人,皺眉道:“太平山宗主,是你還是我?”
黃庭縮了縮脖子,“是……我吧?”
男人氣笑道:“你也知道是你啊?”
“站前面來,拿出點宗主的派頭,抬頭挺胸,臉上也要裝一裝,別老是傻笑,板起臉來。”
“知不知,道不道?”
女子一步上前,乖乖照做。
在男人一番教導(dǎo)過后,兩人開始緩緩下山。
而山腳處,也有一人,沿著破爛臺階登山,很快雙方便迎面碰上。
來者正是與寧遠有過幾次見面的玉圭宗姜尚真,一名十一境修士。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寧劍仙,天闕峰一別,又見面了。”
寧遠微笑道:“姜道友此行,難不成是專門來找我的?”
姜尚真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
“之前太平山一役,我來晚了,后續(xù)聽說寧劍仙在閉關(guān),就沒有打擾,直到今天才來。”
“既是與劍仙見一面,也是代表玉圭宗,前來拜訪太平山。”
說完,中年男子又轉(zhuǎn)而看向黃庭,笑道:“黃仙子,藕花福地之時,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姜尚真與黃庭,兩人之間,可不算陌生,也都曾在藕花福地歷練過。
姜尚真化名的“周肥”,是那春潮宮宮主,而黃庭則擁有兩個分身,一個是鏡心齋童青青,一個是敬仰樓關(guān)門弟子樊莞爾。
之所以姜尚真會說這句賠罪之言,那就更簡單了。
藕花福地的周肥,在那座江湖里頭,可是徹頭徹尾的大魔頭。
一手建立的春潮宮,毫不掩飾的對外宣揚,要搜羅普天之下的美女,個個訓(xùn)成聽話的美嬌娘。
關(guān)鍵周肥還真做成了一半。
只要是被他擄回春潮宮的,長則三五年,短則區(qū)區(qū)幾天,反正最終都會心甘情愿的服侍于他。
鏡心齋祖師童青青,敬仰樓女神樊莞爾,都是他一直想要染指的存在,哪怕是南苑國皇后周姝真,也是一樣。
看得出來,黃庭對他觀感不太好,只是此前聽了寧遠的話,她才勉為其難的點點頭,說了一句姜道友言重了。
然后她就不說話了。
姜尚真好奇的在兩人之間看了幾眼,最后大概是心中有數(shù),便看向一襲黑衫的年輕人。
姜尚真說道:“寧劍仙?”
聰明人好說話,寧遠笑著點頭,“既然姜道友親自登門,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頓了頓,他解釋道:“我現(xiàn)在是太平山的鎮(zhèn)山供奉。”
姜尚真頷首道:“那就邊走邊聊?”
最后兩人下了山,沿著一條被寧遠劈出來的河流,并肩而行。
黃庭又充當起了跟班,新任太平山宗主,背著雙手,就這么跟在寧遠身后。
別說,還真有劍侍的模樣。
姜尚真好奇問道:“寧劍仙,之前天闕峰上,你對我可是萬分提防,怎么如今?”
他可一直沒忘,當初青虎宮外,寧遠見了他之后,可是差點就直接問劍了。
寧遠笑瞇瞇道:“誒,今時不同往日,一回生兩回熟嘛。”
“第一回見面,難免小心行事,這都第二回了,姜道友一直誠意滿滿,我要是再擺個臭臉,那就說不過去了。”
河畔秋風(fēng)起,氣氛并不凝重,沒有仇人見面的那種分外眼紅,倒像是老友重逢,談笑泯恩仇。
可到底如何,只有兩人心里知道了。
姜尚真問道:“跌境了?”
寧遠回道:“出了一劍,跌了一境。”
中年男子唏噓道:“一劍一境,太過于得不償失了點。”
黑衫劍修擺擺手,“敢問姜道友,世人修道,多是為何?”
沉默片刻,姜尚真答曰二字,“長生。”
他笑了笑,補充道:“大抵是如此了,但要是真往細了說,那可就多了。”
“長生長生,真的長生之后,該如何呢?”
“退一萬步,就算修到了那傳說中的失傳二境,證得了不朽,壽與天齊,又該如何?”
姜尚真嘆了口氣,“壽命多寡,日子照舊。”
“在這一點上,修道之人,與凡夫俗子,沒什么差別,都在守著自已的一畝三分地罷了。”
寧遠豎起一根大拇指,咧嘴笑道:“姜道友高見。”
他點頭道:“正如道友所說,我寧遠出劍,是破境也好,是跌境也罷,也只是為了自已而已。”
“一畝三分地,本就夠小了,可不能再讓出去。”
姜尚真有點難以置信,輕聲問道:“只為心湖一塊干凈地,寧遠……至于嗎?”
寧遠呵呵一笑,不作言語。
身后的黃庭,將兩人的話聽了個全,但愣是沒聽明白,到底說的什么意思。
姜尚真沒來由的,想起了宗門那個老頭子,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首千古名篇。
云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以始流……
姜尚真心頭默念,只是到了一半就記不太清了,不過倒是記住了老頭子反復(fù)呢喃過的三個字。
“余家貧。”
中年男子輕聲道。
寧遠喝下一口酒,愣了愣,隨后笑著反問道:“耕植不足以自給,故寸土不讓?”
姜尚真微笑道:“是了。”
然后這個上五境大修士,原地側(cè)過身,破天荒的抱拳行禮。
“玉圭宗姜尚真,見過寧劍仙。”
略微思索,寧遠收起養(yǎng)劍葫,同樣拱手抱拳,“在下寧遠,見過姜道友。”
黃庭眉頭緊皺,還是沒太看懂。
他媽的,說的云里霧里,做啥子嘛,講大白話會死?
小插曲過后,三人再次走出一段距離。
姜尚真忽然停下腳步,笑著說起了正事,“寧劍仙,我此次來太平山,有兩件事。”
寧遠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
姜尚真便拍了拍腰間的咫尺物,大袖一甩,兩人身前的河畔邊,就多了一顆血淋淋的腦袋。
一顆大妖頭顱。
姜尚真說道:“當時與你在天闕峰分別,我與荀老兒就去了桐葉洲東部,聯(lián)手書院,最后尋覓到了這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
“一路追殺,直至海外,方才取下它的頭顱。”
寧遠雙手攏袖,“此妖是姜道友所殺?”
姜尚真不作隱瞞,搖頭道:“我只是最后補了一劍而已,真正出力的,是我家荀老兒,還有幾位書院副山主。”
寧遠揉著下巴,“姜道友是劍修?”
中年男子一愣,隨后笑了笑,算是默認了。
寧遠也不追問這個,何況姜尚真的底細,他本就知道。
姜尚真回頭看了眼黃庭,說起了第二件事,“后續(xù)聽聞太平山一事之后,我們玉圭宗,就開了一次祖師堂會議。
最后荀老兒,就派我前來登門,為太平山帶來了一條中品靈脈。”
姜尚真解釋道:“這里頭,沒有什么買賣,大妖作亂,一洲之地,按理來說,本該是所有山上仙家的責(zé)任,最后卻只有太平山損失慘重……”
“不管如何,別的宗門不清楚,但是于情于理,我們玉圭宗修士,也要念這個好。”
寧遠笑道:“所以是送?”
姜尚真頷首道:“自然是送。”
寧遠瞥了黃庭一眼。
黃庭也看了他一眼。
最后兩人就在姜尚真眼皮子底下,開始以心聲交流。
“黃庭,玉圭宗多有錢,你知道吧?”
“知道啊,這幫人手握一個上品云窟福地,天底下誰不知道?”
“那你還愣著?”
“……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
“獅子大開口啊,一條靈脈就夠了?不會多要一條?”
“啊?人家又不欠太平山的,現(xiàn)在送出一條,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自已家都八面漏風(fēng)了,還去管旁人錢夠不夠用?黃庭,你胸也不大,怎么還不長腦子的?”
寧遠氣得切斷了心聲,直接破口大罵道:“他娘的,不長胸不長腦子,合著都長屁股上去了?!”
黃庭縮了縮脖子。
一旁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看傻了眼。
最后云衫男子瞧了個大概,笑著擺了擺手,“那好,在這件事上,我姜尚真,再以私人的名義,額外送太平山一條靈脈。”
說完,姜尚真又面向黃庭,抱了抱拳,“黃宗主,可否讓太平山的祖師堂,騰出一把供奉椅子?”
黃庭視線落在寧遠臉上,得了肯定之后,立即說道:“姜道友能屈尊,做我太平山供奉,求之不得。”
寧遠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容,點頭稱贊道:“姜道友確實如桐葉洲仙家所說,可謂是真正的神仙中人,高風(fēng)亮節(jié)之表率。”
姜尚真呵呵一笑,不放心上。
隨后他直截了當?shù)模c寧遠問了一句話,“寧劍仙,可是與黃宗主……已經(jīng)結(jié)為道侶?”
之前跟隨寧遠的那個青衣姑娘,姜尚真是見過的,不過他對此沒有什么意外之色,修道之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寧遠心頭一動,看向黃庭。
黃庭咬著嘴唇,忍著笑意。
姜尚真拱了拱手,微笑道:“寧劍仙抱得美人歸,恭喜恭喜。”
他繼而問道:“不知何時大婚?可曾定好時日?到時候?qū)巹ο煽赡洠o我姜尚真寄封喜帖。”
“玉圭宗必然會備好賀禮,登門喝劍仙的喜酒。”
寧遠腹中已經(jīng)打好了草稿,解釋道:“不瞞姜兄,最近太平山遭遇大劫,我與黃庭已經(jīng)商量過,大婚什么的,就不打算操辦了。”
姜尚真笑問道:“難不成我還是第一個知道的?”
寧遠點了點頭,給了他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
姜尚真表示理解,沒有過多思考,繼而說道:“既然如此,那好,我就再送出一條靈脈,當做兩位新人的賀禮了。”
“不過玉圭宗與太平山路途遙遠,而靈脈過大,無法裝入咫尺物中,所以只能依靠渡船。”
姜尚真說道:“預(yù)計不會超過一個月,這艘渡船就會抵達太平山。”
大手筆。
寧遠眼神示意黃庭,隨后兩人都是拱手抱拳,又說了一番恭維之語。
姜尚真沒有多待,告辭離去。
他也沒有提,關(guān)于讓寧遠去做玉圭宗供奉之事。
都是聰明人,只要做了事,說與不說,都沒什么很大關(guān)系。
相反,有些話,說出來就沒那味了。
兩人依舊不是什么好友,或許以后也不會是。
但再怎樣,都不會拔劍相向,也不至于形同陌路,處于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
三條靈脈,有多值錢,寧遠其實不太清楚。
可對姜尚真,對他手里的云窟福地來說,也還不至于傷筋動骨。
……
一天的晚霞時分,秋意最濃。
河畔邊,寧遠盤腿坐在一塊大石上,手里拿著一副釣竿,正在釣魚。
這條河,長達千里,也是屬于埋河支流,之前是沒有的,能憑空出現(xiàn),還是因為寧遠最后斬白猿那一劍。
將釣竿插在地上,寧遠掏出一本冊子,翻了幾頁后,正打算提筆的他,又收了起來。
山水游記的桐葉洲一篇,還是等到自已返回渡船再說。
年輕人長長的伸了個懶腰,仰躺身子,微瞇起眼,就這么望著西山落日,思緒飄遠。
也不知道奶秀現(xiàn)在,有沒有給她男人做好那件讀書人穿的儒衫。
不知道裴錢現(xiàn)在,是否已經(jīng)成就天下最強三境,從而躋身武夫第四樓。
不知道明天一早,自已駕馭太白仙劍,需要多久才能追上渡船。
桐葉洲之行,真的要結(jié)束了。
雖說有不少遺憾,但總歸是好的層面占多數(shù)。
就在此時。
一名背劍女子,去而復(fù)返,從太平山那邊御劍而來。
落地之后,黃庭徑直走到男人身旁,喊了他一句。
寧遠閉著眼,沒搭理她。
黃庭也不覺得如何,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取出一件青衫長褂,擱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
女子小聲道:“喏,你的那件衣服,我給你洗干凈了。”
寧遠嗯了一聲。
察覺到她還坐著,男人睜開雙眼。
“還有事?”
黃庭搖搖頭,“沒事啊。”
寧遠又道:“那你不走?”
女子沒好氣道:“這是我家。”
男人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太平山新任宗主,換了一件衣衫,畫風(fēng)大相徑庭,與之前差異極大。
黃庭搖晃腦袋,露出腦后的一枚玉簪,而后又攏了攏裙擺,舒展雙腿,瞇眼而笑。
“怎么樣?”
寧遠翻了個身,拿屁股對著她。
“不怎么樣。”
黃庭怒道:“寧遠,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老娘就這么不入你的眼?”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長裙女子冷笑道:“呵,別以為我沒瞧見,你剛剛往我裙下看了一眼。”
“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說話一套一套的。
黃庭撩了撩發(fā)絲,有些不太好意思,輕聲細語道:
“寧遠,趁阮秀不在,今晚你把我睡了吧?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實,總覺得欠你太多,怎么都還不完。”
“放心,你把我睡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總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之前說過,我長得不差的,反正我也喜歡你……”
男人歪過頭,眉頭皺的擠在了一起,沉聲問道:“黃庭,你是青樓女子?”
黃庭臉憋的通紅,奮力搖頭。
“才不是!”
她急得伸出一條手臂,擼起袖子,“你看看,我活了八十多年,守宮砂都還在的!”
寧遠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那就別說這種話。”
黑衫男人沉吟道:“嘴長在你那兒,隨便你怎么說,但是切記,女子清白,不可隨意拿來言語。”
寧遠坐起身,說了一番自已的見解。
“何謂清白?自然就要清清白白。”
“你喜歡誰,都可以,你對喜歡之人如何說,也無妨,但一定不能將清白,關(guān)聯(lián)到錢財二字之上。”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出劍平亂,只是我一廂情愿,于太平山,于你,都沒有太大關(guān)系。”
“你不欠我什么,也不用放在心上,以后該如何,就如何,若是你哪天……”
頓了頓,寧遠說道:“倘若真有一天,你因為我,過不去上五境心魔,可以來找我一趟,我來替你出劍殺賊。”
黃庭坐的板正,聽的認真,一個勁點頭。
看著這個自顧自說著大道理的男人,女子眼神愈發(fā)明亮。
沒看錯,這就是老娘一直要找的男人!
所以在聽完之后,臉色微紅的長裙姑娘,又問了一句之前就想問的話。
“寧遠,你之前說……”
“我屁股很大,是真的嗎?”
一襲黑衫背劍,揉了揉眉心,頗為無奈的嘆了口氣。
世間修士所牽紅線,尚且可以被外力斬斷,可要是自行誕生……
那就萬事皆休。
總而言之,就是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