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大日升起,臨近七月,正是桐葉洲暑意最濃的時候。
裴錢下了樓,小姑娘趾高氣昂的跑去柜臺那邊,從兜里摸出幾粒散碎銀子,直接重重的拍在了桌上。
“老板娘,三碗牛肉面,面多五兩,肉多一斤!”
銀子是她斬大蟲得來的,干凈得很,所以小姑娘的嗓門,格外的大,理直氣壯。
九娘收起銀子,朝她笑著點頭,正要喊廚子干活兒,裴錢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補充道:“其中一碗,記得別放蔥花!”
阮姐姐不愛吃這個,她一直記得很清楚。
老廚子在忙活兒,裴錢也沒上樓,跑去門外練拳。
站定之后,雙肩與膝蓋齊發力,氣勢渾然一變,拉開一個勢大力沉的拳架。
并非是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而是藕花福地那個種國師的看家本領,名為“峰頂”的大拳架。
此拳的精髓,是對于自身拳意的把握,能做到聚攏一身拳意,為大成,返璞歸真,聚攏之后,又收放自如,則是登峰造極。
一旦小姑娘某天做到了這一點,估計最低最低,都是個六境武夫了,放在藕花福地的那座江湖,就是真正的宗師高手。
就算擱在浩然天下,也有龍門境左右的戰力,真不算低。
如今的裴錢,在武道三境里頭,雖然不是什么天下最強,但也不差。
寧遠的喂拳,沒有太多精髓,可到底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所以裴錢現下的拳法不咋地,但是體魄,極為堅韌。
外加她還是武神之女,遠古地仙的轉世身。
正常人一般也經不起寧遠的那種折騰。
其實裴錢已經達到了三境瓶頸,想要破境,輕輕松松,只是她現在的身上,有一張山岳真氣符,死死的壓住了她的境界。
要是做不到以自已的本事,撐破這道符箓,小姑娘就會一直停留在三境。
二樓窗戶,一襲青衫靜靜而立,看著樓下的那個黑炭丫頭,一遍遍的打著拳。
這就更加深了寧遠的那個想法。
太平山,不能去。
齊先生說過,君子不救。
齊先生還說過,少年郎的肩頭,不應該想著什么天下大事,什么家國仇恨,什么行俠仗義,斬妖除魔。
少年就只是少年,或許心有志向,想著將來做一個真正的大俠,憧憬那些拋頭顱灑熱血之事。
但在這個力有未遂的年紀,還是先暫時把這些放一放,先讀點書,先行個萬里路,看看名山大川。
拿起天下大事之前,怎么都要先挑起清風明月。
天塌了,個兒高的頂著,關我寧某人屁事。
反正我已經做了該做的,為你們桐葉洲書院,揪出了那幾頭蟄伏的大妖。
總不能讓我一個十境修士,跑去跟仙人境,以至于十三境大妖廝殺吧?
他娘的,老子劍氣長城之人,在蠻荒殺妖還不夠,到了浩然天下,還要我跟這些妖族拼命?
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
所以寧遠心安理得。
年輕人不追求無錯,他只追求一個問心無愧。
黃庭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要求他,一起去往太平山。
借劍于她,不是為了什么桐葉洲安寧,只是好友之間該做的事罷了。
寧遠其實隱隱有個猜想。
太平山之所以無事,不是因為黃庭還沒返回,而是自已還沒去。
那頭仙人境劍修大妖,壓根就不是等黃庭,而是等自已。
或許蠻荒的那張必殺榜單上,有君子鐘魁,有太平山黃庭,有玉圭宗韋瀅,有桐葉洲數量不少的天才子弟。
但自已的名字,一定是在最前。
甚至是遠遠超過其他人的總和。
要是自已一時犯了渾,選擇不管不顧的仗劍前往,說不得那幾頭大妖,就會全數現身,拼著一死,也要宰了自已。
這個猜測,并非是寧遠高估了自已。
因為抽絲剝繭之下,無論如何推算,最終的千絲萬縷,都會歸攏作一線。
而在這一線之上的盡頭處,就是他寧遠。
因為從浣紗夫人的口中,寧遠得知了一點,這些蟄伏桐葉洲的大妖,都是數千年前,那位文海周密的布置。
好巧不巧的,寧遠與周密,又是老熟人了。
當今的五座天下,整個人間,誰最懂他?
周密。
誰最能說是他寧遠的知已?
還是周密。
當初的刑官寧遠,與文海周密,雙方合謀,前者得到了他想要的,劍開一座蠻荒天下,為家鄉斬破萬載牢籠。
而后者同樣如此,吃了十幾頭飛升境大妖之外,又得到了他的半個“一”,從而躋身偽十五境,跟蠻荒大祖平起平坐。
此番交易之后,難不成兩人就真的成了至交好友了?
這不是放屁嘛。
立場還是一樣,毫無變化,寧遠依舊是劍氣長城之人,周密同樣是那個文海周密。
買賣結束,那么往后,倘若下一次相見,都不用想,一定是生死相向。
沒有例外。
周密得了半個“一”,難道就滿足了?
當然不會,他的野心,較之寧遠來說,還要更大。
畢竟寧遠這個匹夫,沒有什么心懷大志,他那腦子,成天裝的都是媳婦兒孩子熱炕頭。
但周密卻是想要侵吞天地,以在地人身,飛升天庭,鳩占鵲巢,做那天上天下的共主。
如今在這位文海的眼中,照寧遠的猜測,有兩個必須鏟除的人。
一個舊“一”,就是那個得了持劍者認主的少年。
一個新“一”,正是身處桐葉洲的寧遠。
持劍者的新主人,周密八九不離十,還不太清楚是何許人也。
但自已可就不一樣了。
雙方之間,說糙一點,當初就差底褲沒換著穿了。
所以這樣一看,只要寧遠死了,無論如何,對周密來說,都是好事。
半個一的隕落,周密就少去一個心腹大患,要是還能直接把寧遠給吃了……
那周密就補足了剩下的半個,成了完整的“一”,雖然是另類的一,但怎么都不會差。
真有那么一天,周密真成了那個完整的“一”,或許他都不用再圖謀那個舊一,甚至都不用借助飛升臺,就能入主那座遠古天庭。
所以無論如何,寧遠都必須死。
所以這太平山,年輕人再想去,也不能去。
不去,或許那頭仙人境劍修大妖,會按兵不動。
去了,那么太平山,必定見血。
即使隔著一座天下,即使當年那場戰事早已結束,可刑官與文海的較量,一直都沒停過。
周密此舉,算不上什么問心局,差的很遠。
無非就是拿捏一個人性罷了。
一場……道心的拔河。
你刑官當初,不惜以身死為代價,也要為劍氣長城斬斷萬年枷鎖。
那么到了如今,桐葉洲大妖興風作浪,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的凡夫俗子死去,難不成還會當個烏龜,縮頭不動?
客棧二樓,一襲青衫倚靠窗臺,瞇起眼,眺望遠山。
沒來由的,年輕人念了句三字經。
“狗日的周密,我草你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