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這條不大不小的街道,今兒個頗為熱鬧。
其實距離正月十五,還有足足半個月,但貌似很多人都急不可耐。
不過想想也釋然,以前的飛升戰,都是在一個固定的時間,一個固定的地點舉行,活到最后的三人,就能飛升。
但是這一次,與以往都不同。
只要殺了兩個天下第一,就能飛升。
所以寧遠的麻煩來了一樁又一樁。
明明什么都沒干,但就是成了舉世皆敵的處境,人人視他為機緣。
寂靜大街,故人重逢。
隨著幾人前來,在場雖沒有人立即動手,甚至落針可聞,但其實早就明里暗里的開始了勾心斗角。
湖山派掌門俞真意,天下正道領袖,隨意祭出一把琉璃飛劍,懸停身側。
鳥瞰峰劍仙陸舫,背負三尺長劍,一身劍意流轉,站在俞真意身側不遠。
高大儒衫老人,國師種秋,獨自站在離眾人最遠處的街角,視線一一掃過在場之人,最后停留在一襲青衫身上。
唐鐵意,北晉龍武大將軍,身披霜雪寶甲,腰間挎著一把妖氣繚繞的直刀。
魔教祖師爺丁嬰,六十年來的天下第一,處在街道中間位置,頭戴銀色蓮花冠,身形佝僂。
此外,還有三四人,未進天下前十,但都是江湖之中的一流高手。
最后的,便是街道這頭的一襲青衫了。
陸舫在見到那具周仕的無頭尸身后,臉色難看。
周仕居然死了。
那名魔教鴉兒,此刻也倒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
陸舫并不關心這個魔女的死活,但是好友的兒子死在了這邊,關系可就大了。
等這一戰結束,周肥少不了會找自已一趟,興師問罪。
寧遠單手持劍,長離劍身,散發無數雪白細小劍氣,好似已經提前感知到即將見血,不住顫動,爆發劍鳴。
寧遠其實有點嫌棄這把劍。
長離雖是半仙兵里的最上等,但比起之前用過的遠游劍,還是差了不少。
這把劍,從未殺過妖族,人血也沒見過多少,也沒什么煞氣之說。
而且也沒用多久,雖然內蘊一絲靈性,但一直與他沒有那種‘心意相通’。
他能御劍自如,純粹就是自身的神意過于強橫而已。
幾人在打量寧遠,寧遠同樣也在打量他們。
顯而易見的是,這些躋身天下前十之人,每人的站位,都很有講究,彼此之間,挨得最近的,都有兩三丈距離。
各懷鬼胎。
畢竟有些人,是真的想殺了自已,搶奪飛升名額,比如丁嬰,比如俞真意。
但是還有一些,自認實力不夠,難以爭奪這份機緣,處在搖擺之中,估計想著在大戰期間,撈取好處。
人心一直如此。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寧遠不會瞧不起他們,互換立場,自已可能也會這么干。
人性誒。
一襲青衫,猛然向前一步。
寧遠隨手抖了個劍花,朝眾人笑道:“那么,諸位誰先向前,誰先領死?”
“還是一起上?”
按照他自已的估算,若是被人群起而攻之,肯定不是對手,哪怕就只有一個丁嬰,都很是棘手。
他一直有自知之明。
那時劈開蠻荒,也是付諸了無數算計,方才功成的。
但老道人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這個臭牛鼻子,自行改了許多規矩,就是要他陷入這種‘必死境地’。
寧遠唯一的不解,是老道人為何要如此做。
要讓他死在福地?
肯定不是,老大劍仙又不是吃素的。
觀道自已,想要看看另類的‘一’,面對這座天下,是什么態度?
血洗江湖?
那么齊先生,又想要自已,如何做?
佝僂老人丁嬰,瞥了眼身后眾人,而后緩緩走上前來,離著寧遠十丈站定。
老人大笑道:“都來齊了,那你們幾個就老老實實站著別動,這小子,交給我來殺。”
“爾等要是敢插手,老子不介意與他聯手,先把你們宰殺個干凈。”
既是與身后眾人言語,也是對寧遠所說。
幾人面面相覷,全數將目光落在貌若稚童的俞真意身上。
俞真意微瞇起眼,而后沒有多想,緩緩抬起一只手掌,朝身后招了招。
丁老魔要與他捉對廝殺,這對他們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那青衫劍客既然能被老天爺安在第一,必然不是什么孬貨,最好是兩敗俱傷。
哪怕死在丁嬰手上,后者也肯定不會好過,到那時,再坐收漁利就可。
丁老魔這種瘋子行為,在眾人看來,毫不意外。
本就是個瘋子,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應當。
而且丁嬰此人,自已有一套規矩,他與人廝殺期間,若是膽敢有宵小之輩在一旁鬼祟觀戰,那么沒有意外,他都會先把觀照之人打死。
俞真意當然不懼他,帶領一眾高手稍稍遠離,退到了街道盡頭處。
大街之上,再次變得空蕩起來。
寧遠劍尖觸地,掌心扣在劍柄處,望向這個佝僂老人,笑道:“丁老魔,你就這么自信,一個人就能拿得下我?”
丁嬰搖搖頭,不屑冷笑,“殺你,只是第一步。”
他指了指自已身后,補充道:“宰了你這個謫仙人,你以為老夫就會離去?”
老人跺了跺腳,“這條街,包括整個南苑國京城,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這些勞什子的高手,我都會一一找出來……”
丁嬰抬起一手,手掌作刀,數次抬起下落,做了個剁肉的姿勢。
“謫仙人,本土高手,什么劍仙,什么宗師,一個個的,全部剁了。”
“全部斬首,男子頭顱,掛在女子身上,反之,女子頭顱,也是一樣。”
難怪被稱為瘋子,難怪被稱為丁老魔。
這座江湖,正道不正,魔道真魔。
寧遠頷首笑道:“不求飛升?”
頭戴蓮花冠的老人,嗤笑道:“年輕人,你知道老夫一直想要做的,是什么嗎?”
一襲青衫微笑道:“讓這座天下,再無飛升。”
丁老魔喲呵一聲,揉了揉下巴處。
該不會對方與自已,真是什么同道中人吧?
老人內心深處,其實一直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次飛升戰,他要做出一樁天下從未有過的壯舉。
試圖挑戰所有高手,不單單是天下十人,就連那些年輕十人,一樣如此。
以一已之力,殺穿這座天下,真真正正的血洗江湖。
對于謫仙人,老人最為了解,更別說六十年來,他一直在追殺這些外來者。
丁嬰知道腳下的藕花福地,就是在養蠱。
那位‘老天爺’,撥亂人間,自已這些人,只是他所豢養的螻蟻罷了。
所以老人不想飛升,不愿飛升。
他要殺光榜上所有人,讓這位躲在幕后的老天爺,讓他這苦心經營六十年的養蠱,成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等到江湖之上,只剩下他一人之后……
那個老天爺,會不會來見自已。
這個老東西,到底是誰。
老人想了無數次,也想了極多。
如果到那時,那人真的現身,對自已這個最后的‘蠱蟲’,會是什么態度?又會如何處理?
惱羞成怒之下,一巴掌拍死?
或是滿心歡喜,收為弟子門人?
但其實,丁嬰早就有了決定。
真到了那種光景,不管那位老天爺如何看他……
他都要出拳向天。
狗屁的飛升,狗屁的老天爺。
丁嬰單手負后,一手指了指寧遠,咧嘴笑道:“可以把那小姑娘放下了,放心,老子雖然殺人如麻,但在你死之前,我絕對不會對她動手。”
“我身后那些雜魚,要是敢趁亂出手,不用你說,老子都會挨個把他們大卸八塊。”
年輕人沒有開口,自顧自解下裴錢,將尚未蘇醒的小姑娘,擱在了一棵樹下。
再次來到丁嬰面前,青衫深吸一口氣,劍身翻轉,固守劍心,將自身神意歸攏一處。
面對這個老人,這個無惡不作的老王八蛋,一襲青衫,卻忽然生起一股子的敬佩之意。
當初刑官面對群妖,都沒有這份心思。
原因無他,在這老頭兒身上,寧遠感覺到了一種極大的氣魄。
這座天下,尋飛升者極多,不愿飛升者也有不少。
但是膽敢出拳向天者,唯有丁嬰。
恰似當年那撥登天修士。
螻蟻也有大氣魄。
所以在某些方面,寧遠與丁嬰,還真有相似之處。
只是除了這份心氣,兩人絕大多數觀念,都是背道而馳,所以注定不會是同道中人。
丁嬰默念一句法訣,頭頂蓮花冠,好似活物,瞬間綻放,花瓣伸展,化為道道‘清流’,附著周身。
老人原地擺開一個古樸拳架,武膽境的武夫真氣,竟是脫離氣府竅穴,盤旋在雙臂之上。
難得遇到一個敵手,值得自已傾盡全力。
一襲青衫,橫劍在前,一手二指并攏,緩緩抹過劍身。
雙眼一開一合,寧遠一顆劍心,陷入空靈之境。
他需要一場廝殺,一場難以獲勝的廝殺。
斬姜赦那一劍,是老大劍仙所授,師父領著徒弟,去見了一條嶄新劍道。
而這一次,他要以非人之身,走出這條劍道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