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秀突然從臺階上起身,朝外面走去,寧遠(yuǎn)沒有多想,立即跟在后頭。
現(xiàn)在的倒懸山,相較以往已經(jīng)很是冷清,之前十幾艘山岳渡船去往浩然天下,其實就帶走了絕大一部分人。
如今還留在這兒的,基本都是在此地租賃有地皮的,或是像春幡齋主人邵云巖一般,已經(jīng)在倒懸山扎根多年。
沒了九洲各地的仙家游客,不冷清才怪,一條主街上的行人,一眼望去,滿打滿算都沒超過兩手之?dāng)?shù)。
阮秀忽然說道:“其實你說的那個結(jié)果,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只是沒有以往轉(zhuǎn)世的記憶,但我知道我最初是誰,也知道小鎮(zhèn)那個楊老神君。”
“我是火神誒,所以要是哪天我吃夠了神性,而選擇拋棄了人性的話……”
停頓些許,阮秀補(bǔ)充道:“所以火神去往天外,留下我老爹在人間孤苦無依,也是很有可能的。”
寧遠(yuǎn)沒說話,秀秀帶著他,步伐不快不慢,最后到了北邊渡口處。
捉放渡上捉放亭。
少女自顧自坐在長椅上,撩了撩發(fā)絲,說道:“所以你說按照正常軌跡,我會喜歡陳平安...估計也是真的?!?/p>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陳平安穿著草鞋,正在龍須河里抓青魚,大冬天的,他沒有修為,也不怕冷,
我管他要了三條魚,他給我了,為此他又下去抓了好幾條上來,我問他,他說是為他朋友抓的,他朋友受了傷,需要補(bǔ)身子?!?/p>
阮秀笑道:“我還想管他要,他怎么都不肯了,哪怕我用我的糕點跟他換?!?/p>
“說什么糕點好吃,但是不如魚湯更養(yǎng)人?!?/p>
“也就是那時,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心境?!?/p>
“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誰的心境,有這么干凈的,完全是纖塵不染?!?/p>
少女回想過往,認(rèn)真道:“所以難免的,我對他肯定是有一點好感的,但還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什么喜歡?!?/p>
“畢竟喜歡這個東西,也沒那么廉價不是。”
“就是因為他很干凈,我見他第一眼,才會本能的想吃了他。”
寧遠(yuǎn)點點頭,“所以那時候的你,如果真把他給吃了,后果就是人性再也壓不住神性?”
恐怕這就是阮秀從小到大,一直喜歡吃糕點的大部分原因。
糕點能讓她增補(bǔ)修為?
當(dāng)然不行。
經(jīng)常糕點不離手,自然是喜歡吃,但更多的,還是為了壓制體內(nèi)的神性。
神靈以萬族為食,不只是肉身,還有神魂,那么一位至高神,‘吃’的只會更多。
阮秀要以人性壓制神性,就必須忍住這些‘欲望’,倘若她從小就開始吃那些修為低的山水神靈,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阮秀了。
少女輕輕點頭,說道:“所以啊,寧遠(yuǎn),你說那次在倒懸山,你忍住了不‘吃’我,會不會也跟我那次一樣?”
“你要是吃了我,會不會就是魔性大于人性?”
寧遠(yuǎn)稍加琢磨,點頭道:“應(yīng)該差不多吧。”
猶豫片刻,一襲青衫咂了咂嘴,說道:“秀秀,你那么聰明,現(xiàn)在應(yīng)該猜出來吧?”
阮秀輕輕擺擺手,笑道:“不太清楚,但又有些猜想,你說說看?!?/p>
寧遠(yuǎn)坐在她身旁,兩人隔著半個肩膀,他雙手胡亂抓了把頭發(fā),滿含愧疚道:
“阮秀,你太好了,好到我能忍住不吃了你,哪怕我心底那個聲音告訴我,只要吃了你,我就能活。
不止于此,我還能篡奪你的神格,為我重塑一具神體,這樣一來,我寧遠(yuǎn),就會成為一尊嶄新的火神?!?/p>
“你那時候的境界,又那么低,低到我動動手指頭,你都反抗不了?!?/p>
少年嗓音沙啞,“可我的良知告訴我,我已經(jīng)算計過你一次,這種事,不能做?!?/p>
“我不是沒想過活命,辦法還真有,不止一種。”
事實上,無論是火神阮秀,還是水神李柳,只要是五至高其一,寧遠(yuǎn)都能吃。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個什么‘玩意兒’。
一頭真正的域外天魔。
只是礙于各種因素,吃不了。
水神李柳,那時尚且待在小鎮(zhèn),楊老頭可不是吃素的。
何況一座驪珠洞天,里頭的大佬比比皆是,自己一個十四境,真翻不出什么浪花出來。
楊老頭的那座完整飛升臺,也能讓他茍活,但人家憑什么幫自己?
總不能跪在藥鋪門前,苦苦求他吧?
那個廊橋底下的劍靈,雖然只有飛升境實力,但自己要是強(qiáng)行鎮(zhèn)壓她,天外那個真身會干看著?
楊老頭默認(rèn)了老大劍仙斬劍靈,可不代表就能答應(yīng)自己吃了她。
老頭兒是為神道續(xù)香火,又不是給他一頭域外天魔辦事的。
更何況,這個劍靈,只有持劍者的部分神性,就算吃了她,也不一定就能有作用。
所以認(rèn)真說來,當(dāng)初阮秀獨自離家,在倒懸山上之時,是他唯一活命的機(jī)會。
可唯獨這個機(jī)會,不是機(jī)會。
寧遠(yuǎn)不是好人,可他愿意為了心中不平,選擇祭出自己的元神飛劍,幫助齊先生...
那么這樣的一個年輕人,又怎會對阮秀干出這種惡事?
阮秀拍了拍手,道:“所以你的第二次算計,是要讓我擁有更多的人性?”
寧遠(yuǎn)不置可否,點點頭,“按照最先的想法,就是如此?!?/p>
“你我結(jié)為道侶,憑我的本事,你很難看得出來什么破綻,我甚至還想過,在死之前與你大婚……”
少年瞇眼笑道:“最好是讓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這樣一來,哪怕我后面死了,你有了娃娃,也算是有了個念想?!?/p>
“我一直認(rèn)為,能讓一名擁有純粹神性的至高神靈,誕生出源源不斷的人性……”
“父母不行,丈夫不行,好友不行,但是呢,兒女可以?!?/p>
寧遠(yuǎn)聲線急轉(zhuǎn)直下,沙啞道:“可現(xiàn)在一想,這都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肆意篡改你的人生,本就是極度自私的?!?/p>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好像就是從我十四境之后,我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山巔人,俯瞰人間,拿所有人當(dāng)做棋子,而我則是執(zhí)棋人?!?/p>
“就像小說家的白紙福地,我執(zhí)筆如何寫,蕓蕓眾生就如何做。”
少年連連搖頭,“是我錯了。”
他慘然一笑,問道:“如果當(dāng)初我選擇實話實說,會不會更好?”
少女緊咬嘴唇,而后呼出一口氣,回道:“當(dāng)然啊,你要是實話實說,真誠待我,那我一定不會扭頭就走的?!?/p>
“我一直要的,都是真誠的寧遠(yuǎn)?!?/p>
“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也沒關(guān)系的,不耽誤我們還是朋友?!?/p>
“我甚至可以剝離一半的神格給你,幫你解開這個死局?!?/p>
“可是啊,寧遠(yuǎn)……”
“你選了一條,最不該走的路。”
寧遠(yuǎn)形體一陣顫抖,自顧自笑道:“所謂的,以一個錯誤的方法,去做一件對的事?”
阮秀看著這個滿懷愧疚的男人,莫名其妙的,自己也有些愧疚。
明明是他對不起自己,為什么自己還會覺得愧疚呢?
少女很用力的想了想。
應(yīng)該是,雖然這個少年一直都在騙自己,一直都在做錯事,可結(jié)果到底是好的。
因為阮秀忽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吃糕點了。
自己從小一直苦苦壓制的神性,如今待在心湖底部,動彈不得。
可自己做了什么呢?
我阮秀,又做了什么好事呢?
他送我倒懸山,送我一座梧桐洞天,我給他的東西,有什么?又有多少?
為他鑄了一把劍?
一把半仙兵長劍?
可現(xiàn)在身在蠻荒腹地的他,身上一把劍都沒有。
劍碎了,人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