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白玉京。
道祖忽然伸手,打散那口光陰漩渦,轉頭笑道:“好戲開場,實在好奇,所以為師準備去一趟浩然天下。”
道老二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師尊下界,天象極大,要不要我去天外天,把碧霄師叔喊來?”
合道地利的三教祖師,有道化天下的能力,到了這個境界,收斂氣息也無用,所以想要不波及人間,唯一的方法,就是需要一個隔絕天地的大神通。
浩然的至圣先師,通常是用穗山鎮壓,蓮花天下的佛祖,則是落地三千佛國,或是陰間冥府。
而道祖的選擇,較多一些。
一座白玉京,一座蓮花小洞天,不過這兩個,都是死物,不宜隨身攜帶。
所以就有了第三種。
正是三位掌教的師叔,東海老道是也,這頭遠古青牛,早年為何會被道祖鎮壓?又為何收為了坐騎?
將其鎮壓,自然是問罪,收為坐騎,則是另有目的。
碧霄洞主的合道,事關天下太平,而道祖騎上它,無形之中,遠游人間之時,就能隔開天地氣運。
道祖略微思索,而后搖頭道:“算了,就不去招惹你碧霄師叔了,上次為師與你師弟陸沉擺了他一道,依他那脾氣,這會兒指不定還在生悶氣。”
對于此事,余斗便不再多問。
背劍道人咂巴了幾下嘴。
道老二轉而問道:“師尊,能不能帶我一起?”
道祖都好奇的事兒,他一個十四境,哪有理由不去好奇,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事關那小子。
當年跨洲問劍,時至今日,已有數年未見。
聽說寧遠走出了一條嶄新劍道?
手癢,想打一架。
當然,對方此刻境界低,余斗也不會欺負人,寧遠是元嬰,他就壓到金丹好了。
道祖再度搖頭,一下就看穿他的心思,“氣量大點,你一個十四大圓滿,居然還想在一名元嬰劍修手上,去尋找破境契機?”
余斗莫名嘆了口氣。
有些話,他實在是不太愿意說。
關于劍術,關于境界,在道老二當下這個地步,就連師尊道祖,也無法完全洞悉。
余斗的十五境,再來幾千年,最多不超過三千年,一定可以,比如道力增長到一定地步,躋身偽十五后,他就能憑借煉化白玉京,真正邁入十五之列。
但余斗卻不想如此做。
按部就班,無甚意思。
道老二還是想以劍修身份,合道人和,躋身十五,而他欲要做成此事,就得找人問劍。
陳清都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問劍,那么他的弟子,與他走同一條道的寧遠,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想到此處。
余斗突然問道:“師尊,您老神通廣大,坐鎮光陰渡口期間,有無看到過一絲陳清都的將來?”
道祖微微頷首。
背劍道人立即打起精神。
“敢問師尊,如何?”
道祖笑了笑,隨口道:“身死道消嘛,還能如何,他陳清都一介陰神,活了這么多年,估計早就膩歪了。”
“何況一條道上,容不下兩人登高,對于十五境,陳清都又沒有絲毫機會,還占著茅坑做什么?”
“陳清都不會如此做。”
“有句話說得好啊,老而不死是為賊,更別說寧遠這后生,還是他的嫡傳,一輩子就收了這么一個,開門即關門。”
“寧遠將來成就飛升之時,不出意外,就是陳清都魂飛魄散之日。”
破天荒,一向鐵石心腸的道老二,聽了這些,臉上不自知的,就流露出少許傷感,嘆了口氣。
余斗喃喃道:“天地大,蒼生小。”
道祖笑著補了一句。
“是此理。”
“要是針對劍修的話,那我們的天地,就更小了,三教之中,一眼望去,全是算計之輩,全是小肚雞腸者。”
連自已都罵了去。
余斗不再多問什么,側身打了個道門稽首,“恭送師尊。”
道祖點點頭。
隨后一步跨出。
白玉京上,沒有什么風云變幻,甚至沒有生出絲毫漣漪。
就這么從青冥天下,來到了浩然人間,道祖率先現身之地,卻不是那艘去往中土的山岳渡船。
而是到了龍泉郡,到了神秀山,找上一名埋頭打鐵的青衣姑娘,借走了一把用來遮掩身形的荷葉傘。
臨走之前,道祖想了想,忽然轉過身,撐傘立于劍爐門口,望向阮秀,笑問道:“能不能討要一封請柬?”
阮秀并未見過道祖。
但她卻知道此人是誰。
能無視神秀山禁制,憑空現身,對方展露在外的,還是少年容顏,與古籍上,所說無誤。
猜不出來就怪了。
而且只要事關寧小子,阮秀就總愛往高處去想,這個古怪少年,一襲白玉京道袍,定是道祖親臨。
阮秀卻沒有立即答應。
女子先是問道:“道祖,您老人家,借走藕花福地,是要做什么?接下來去找寧小子,又要干點啥?”
還挺謹慎。
道祖微笑道:“對你的未婚夫婿來說,自然不會是壞事,大可放心。”
阮秀便不再多說,雙手胡亂摸了摸衣襟,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封大紅請柬,快步來到跟前,遞了過去。
道祖收入袖中,說道:“對于兩位新人,貧道有一句讖語相贈。”
阮秀眨了眨眼。
道祖笑著搖頭,“還是等到喝上喜酒再說。”
女子還想追問,畢竟難得見一次道祖,只是剛要開口的她,抬起頭來,身前那個少年道童,就已經消失無影。
……
東寶瓶洲。
西部海岸線,云海之上,有一艘大驪劍舟,已經懸停小半個時辰。
里頭藏龍臥虎。
此刻的十四境修士,就有兩位,一個是合道中土神洲的亞圣,浩然天下明面上的扛把子。
一個是老大劍仙,人間劍道最高者。
嚇死個人。
但是年輕人說的那句話,要是傳了出去,才是真正能令天下大動的言語。
“有請至圣先師落座。”
寧遠正襟危坐,在崔瀺的吩咐,以及老大劍仙的提醒下,說了這么一句。
有沒有用,不知道,反正這會兒的寧遠,是有點腦子發懵的。
他想過這次去往文廟,崔瀺會干點什么,比如給自已謀求鎮妖關主之職,索要劍宗頭銜,等等。
哪怕是算賬儒家,也猜到了。
可就是沒想過,崔瀺居然如此大膽,竟是在還未到中土神洲期間,就直接要與至圣先師論道。
半晌沒動靜。
寧遠瞥了眼閉目養神的崔瀺。
他以心聲開口,遲疑道:“國師大人,要不……還是算了?咱們跟亞圣聊,不也一樣?”
崔瀺隨之睜開雙眼。
看向亞圣,讀書人微笑道:“要是與他聊有用,那咱們就不用算賬了,劍氣長城這么多年,就不會囊中羞澀了。”
幾次三番的被人陰陽怪氣,饒是亞圣,脾氣再好,此刻也無法保持儒雅姿態,微瞇起眼,問道:“你待如何?”
崔瀺面無表情,“關你屁事。”
亞圣往前跨出一步。
老大劍仙微笑道:“怎么,想要兌子?”
亞圣反問道:“有何不可?”
陳清都雙手負后,搖搖頭。
“你做不到。”
“一個中土神洲,瞧把你能耐的,想要與我兌子,再不濟,也得把禮圣喊來。”
這是實話。
亞圣的道齡,本就比不過老大劍仙,何況他的合道,還是中土地利,外加此時此刻,又不在自身道場……
陳清都自認,要是打,放開手腳,對方不跑的話,必死無疑,當然,他也不會好過,跌境是有可能的。
畢竟是儒家第三高位。
雖然合道人和的劍修,不受天地大道壓制,可亞圣怎么說,也是占了地利的便宜,道力略有增長。
亞圣看向老大劍仙,說道:“要算劍氣長城的賬,你來,是沒問題的,但是他崔瀺,不行。”
一個研習事功,與儒家學問背道而馳的文圣叛逆,也配與我說這些?
劍氣長城再如何,與你崔瀺有什么關系?
一個大驪國師還當不過癮?
還想插手儒家與劍修萬年之前的約定?
崔瀺再度閉目養神。
擺明了意思,懶得鳥你。
然后老大劍仙就說道:“崔先生此刻,是我劍氣長城的新一任祭官,由我欽點,所以做此事,合情合理。”
亞圣一時氣結。
還真就無話可說。
老大劍仙忽然抬起頭,望向中土神洲方向,喃喃笑道:“總算來了。”
這艘大驪劍舟,微微一晃。
一位相貌和藹的老夫子,憑空現身,四下張望幾眼,笑瞇瞇道:“嘖嘖,難得,劍氣長城之人,來我浩然天下。”
“更加難得的是,城頭三官,刑、祭、隱,居然全數到場,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亞圣作揖行禮。
老大劍仙拱手抱拳。
寧遠抖了抖袖子,剛要起身行禮,結果被崔瀺瞪了一眼。
索性乖乖盤坐原地,不吭聲。
倒不是寧遠畏懼,此刻的這種場面,對他來說,見得不少了,只是對于至圣先師,他還是愿意以禮相待。
不管后世萬年如何,在登天之后,那場針對劍修的河畔議事,也是老夫子站了出來,保下那撥劍修。
變味的不是至圣先師,變味的也不是儒家與劍修的承諾,說到底,只是后人做得不夠好罷了。
早已睜開雙眼的崔瀺,笑道:“至圣先師,晚輩口出狂言,幾句發牢騷的話,您老人家還望大人有大量,莫要與我計較。”
老夫子笑著搖頭,“多少無心即真心?”
至圣先師嘆了口氣。
“所以劍氣長城的祭官崔瀺,今日找我儒家,找我一介讀書人,是要算什么賬?論什么道?”
崔瀺笑著點頭。
“想要請老夫子,鋪就一條登天道,去往光陰河畔,有些話,不宜在人間說,有些事,定要去天外議。”
老大劍仙愣了愣神。
至圣先師亦是如出一轍。
寧遠早就呆滯當場。
崔瀺直起身,一把拉起年輕人,老氣橫秋道:“寧遠,這次我就倚老賣老一回,接下來跟著老夫,好好看,好好學。”
隨后這位文圣收徒,轉身彎腰作揖,咳嗽兩聲,擲地有聲道:“有請至圣先師,召開第二次河畔議事。”
老夫子好奇道:“議題?”
崔瀺說道:“儒釋道兵。”
亞圣臉色大變。
聞聽此言,就連老大劍仙,也露出驚詫神色,揉著下巴,難以置信。
當時在中土神洲碰面,兩人有過一番交談,那時候的崔瀺,說得不多,大概意思,就只是為了算賬。
算劍氣長城一萬年戰死劍仙的賬。
可怎么又說要議事了?
還是河畔議事?
不過老大劍仙也沒多想,費腦子的事兒,輪不到他來,今日局面,崔瀺是發起者,也會是代替劍修說話之人。
陳清都信得過他。
因為很早之前,其實也沒有多早,幾年而已,當時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個道齡很低的讀書人,對他說了幾句話。
幾乎可以說是苦苦哀求。
齊靜春說,將來他的師兄崔瀺,要是找上老大劍仙,還望前輩莫要拒之門外,師兄對劍氣長城,擁有一份純粹至極的善意。
哪怕明面上來看,崔師兄是個被天下讀書人唾罵的文圣叛逆。
可實則不然。
那個讀書人說,對于崔師兄,希望老大劍仙,千萬千萬,不要將他視作蠻荒周密。
所以陳清都答應了下來。
也是在同一天,這位枯坐城頭的老人,放任自已的嫡傳弟子,跟著齊靜春,離開了劍氣長城。
老大劍仙這輩子,相信過的劍修,很多,幾乎每一個劍氣長城之人,都是,但是讀書人,又很少。
滿打滿算,不超過一掌之數。
前有至圣先師,萬年之前,替劍修說話,后有阿良,萬年之后,請戰十三之爭的壓軸戰。
如今又多了兩位。
齊崔兩人。
所以看似那句,讓崔瀺擔任祭官的“隨口一說”,其實就是真心話。
當年的老大劍仙,在聽完齊靜春的那番言語過后,反問了幾句。
“我們這些劍修,當年很信任至圣先師,甚至家家戶戶里頭,還多有懸掛老夫子畫像的舉動,畢竟我們能安然無恙,不被三教圍殺,都是因為至圣先師出面擔保。”
“但是萬年過去,再也沒有此例了,那些晚輩劍修,再也不信至圣先師,不信讀書人,反而敵視浩然天下。”
“那么齊靜春,你敢不敢給句準話,今日我答應了你,往后能不能做到,不讓我們失望?”
“你齊靜春,都對這個世界很是失望,那么又有什么道理,什么說辭,能讓我們劍氣長城懷揣希望?”
齊靜春啞口無言。
最后這個教書匠,管老大劍仙要了一壺酒,喝了大半,隨后輕聲道:“陳老前輩,能否再等等看?”
“等我下次回到劍氣長城,必定會給老大劍仙一個交代,不敢說十全十美,反正答案,肯定是有的。”
結果齊靜春就這么走了。
再也不見蹤跡。
那么這個答案,就只能由崔瀺這個做師兄的來了。
如今再看,齊靜春說的話,還真不孬,還真有道理,反正崔瀺此時此刻做的此事,委實是大慰人心。
老大劍仙回過神,看了眼崔瀺,隨后腳步微動,緩緩來到國師身側,雙手負后,神色恬淡。
寧遠背劍在左。
崔瀺泰然自若,看向老夫子,理直氣壯,好像用心聲說了一句話。
從現在起,我崔瀺,你們儒家剔除在外的讀書人,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祭官了。
那么找你們算賬,合情合理。
從今往后,儒釋道兵,就要再多出一家,而劍氣長城劍修的“刑徒”身份,也要一并抹去。
至圣先師沉默許久。
隨后他點點頭。
老夫子大袖一招,這艘大驪劍舟,瞬間飛升而起,直去東寶瓶洲天幕,風馳電摯,破開界壁之后,渡船宛若大道虛舟,游走于天外星海。
當一聲拍岸大潮傳入耳中。
劍舟便落入光陰長河之內。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
這條光陰長河對岸,居然早有人等候在此,是一名少年容貌的小道童,正在俯身彎腰,掬水洗臉。
道祖。
崔瀺站在船頭,望向那人,笑道:“既然道祖已經來了,那么就省了不少事,老夫子只需傳話去往西方即可。”
“當年的河畔議事,針對過劍氣長城的那波人,誰參與過,只要現在還活著,那就全數到場。”
崔瀺隨之看了眼寧遠。
一襲青衫撇了撇嘴。
心想崔國師誒,你說話就說全,怎么每次到了關鍵時刻,就要讓我來?
合著得罪人的話,就非要我來說?
我就一元嬰雜毛啊,在場之人,隨便拎出來哪一個,哪怕只是吹口氣,都能給我活活吹死。
崔瀺微微皺眉,語氣加重。
“寧遠。”
青衫劍修立即站的筆直,無需過多言語,背后仙劍,瞬間出鞘寸余,劍氣升騰,鏗鏘作龍鳴!
寧遠環顧四周,故作淡然,擲地有聲。
“刑徒之名,起于河畔,那么如今剔除,自然也要在這河畔,誰不來,那就是與我劍氣長城為敵。”
“當年沒打起來,現在可就說不定了。”
萬年之前的河畔議事,議題是劍修,針對的,也是劍修。
而萬載過后的第二次議事,同樣是光陰河畔,也同樣是那些人,但是議題,注定是不一樣了。
發起者,是劍氣長城。
針對的,是儒釋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