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天后,臨近元宵。
神秀山這邊的動靜有點大。
以至于靠近山巔這塊兒,除了寧遠自身本命飛劍圈禁的天地,阮邛還啟用了龍泉劍宗的護山大陣。
阮邛雖是兵家劍修,但其實神秀山的護山大陣,并不是什么主殺伐的陣法,得自風雪廟,主要功用,還是聚靈納氣。
山腰鑄劍室,長距劍爐內。
秀秀在打鐵。
阮邛杵在門口,瞥了眼山巔,皺眉道:“只是煉制一枚本命物而已,這小子鬧出的動靜,怎么這么大?”
阮秀停下動作,擦了擦汗水,朝老爹笑道:“爹,他現在可是你板上釘釘的女婿,鬧出的動靜越大,不就越好嗎?”
“咋,怕女婿劍術比你高,比你厲害?”
阮邛冷哼道:“我怕個屁,他就算以后躋身飛升境,難不成還敢對我拔劍?老子削不死他!”
阮秀笑笑不說話。
中年漢子嘆息道:“元嬰境的煉制本命物,不比金丹破境來的差了,這小子鬧出的動靜越大,說不好就容易走火入魔。”
阮秀翻了個白眼,隨口道:“我都不操心,爹操心啥?那小子厲害著呢,放心吧,你這女婿跑不了。”
阮邛充耳不聞,又問,“寧遠的境界,為何這么古怪?”
“尋常人,在躋身上五境之前,壓根就不需要煉化這么多,最多也就兩三件而已了,他為什么就非要完整煉化五行?”
秀秀認真的想了想。
然后她說道:“說明他資質好啊,我曾聽老大劍仙提過一嘴,世間真正的修道天才,從來不是什么在修煉一途,一騎絕塵的妖孽,
而是那種后勁大,后發先至的平庸之輩。”
阮邛愣了愣,“這些言語,真是那位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說的?”
在浩然天下,只說那些聽說過劍氣長城,站在高處的那一撥劍仙,大概在劍道層面,都會向往那位傳說中的老大劍仙。
阮秀撂下大錘,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再取出一包糕點,笑道:“當然啊,老大劍仙說了,那些天生道體之人,往往都是所謂的單靈根修士,像什么火靈根水靈根之類的,所以他們的修行,才會事半功倍,數月閉關,比得上他人幾年苦修。”
她指了指自已,“好比我阮秀,就是大道親火,專心修煉火道術法,速度當然很快,躋身上五境,也不用將五行全部煉化。”
阮邛點點頭,“有道理。”
其實他也不太懂,但畢竟是老大劍仙說的,那就肯定有道理。
阮秀咽下一口糕點,繼續說道:“極品的單靈根修士,很是稀少,但其實那種五行皆在一身的人,才是真正的鳳毛麟角。”
“這種人,幾百年出不了一個,就算有了,因為很多山上人的不識貨,也難以轉去登山修行,泯然于眾。”
“畢竟五行圓滿之人,也講究一個好壞,退一步講,就算極好,入山修道是一道坎,上了山,修行路上,又是一道坎……”
“五行圓滿,破境極難,就跟寧小子一樣,他要躋身上五境,就必須將五行之屬全部煉制完,少一件都不行。”
阮邛揉著下巴,疑惑道:“那既然如此,老大劍仙又為何說這種人,才是真正的修道天才?”
“五行圓滿的上五境,同境之內,就一定遠遠強于不圓滿的?”
阮秀搖頭,抿了抿嘴,解釋道:“那倒不是,五行圓滿的上五境,對上同境之人,殺力并不會高出多少,只是本命物多,藏納的靈氣更多,持久力異于常人罷了。”
“但又絕不止于此,聽老大劍仙的說法,是那五行圓滿之人,后發先至,穩扎穩打上去的天才,境界幾乎沒有上限。”
“只要有足夠毅力,熬的過時間,外加福緣深厚,飛升境唾手可得,更高的十四十五,總有一天,也不是妄想。”
“這種人,境界達到一定地步,可內成宇宙,感悟天心。”
阮邛咂了咂嘴,“這不就是吞金獸?”
他指了指山巔那邊,沒好氣道:“難怪這小子煉制一件本命物,就抽了我神秀山大半靈氣。”
“這還沒成一家人呢,聘禮都沒收,老子就要給他花錢……他娘的,真不是個東西。”
阮秀頓時兩手叉腰,柳眉倒豎。
“不許罵他!”
漢子撇撇嘴,背過身去。
很快阮邛又站起身,解下身上那件規避打鐵火星的法袍,叮囑閨女一句不得偷懶后,化虹下山。
笑呵呵的。
其實就是去接兩個小姑娘去了。
其實是一個。
因為讓毛驢在阮邛門口拉屎這件事,如今在龍泉劍宗,裴錢相比自已師父,更不招人待見。
之前是師徒與狗,不得上山。
現在是裴錢與狗,不得上山。
這給小姑娘愁的不行,上次她還跟師父商量過,站在了一條陣線上,結果這才多久,師父就把她給賣了。
師娘的那對胸脯,就這么香嘛?
山門口,裴錢杵在原地,看著阮邛抱著師妹寧漁,一老一小,漸行漸遠。
正自傷心。
一襲青裙憑空出現,小姑娘還沒反應過來,阮秀就已經伸手彎腰,動作輕柔,將她抱離地面。
……
臨近龍泉劍宗的金穰山之巔,一口荒廢已久,但是保存完整的龍窯附近,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
大驪國師崔瀺,與小鎮藥鋪的楊老頭。
兩人剛剛趕來。
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一襲白衣,飄逸出塵的北岳山神魏檗,化虹而來,見了兩人,態度尤為恭敬,行禮道:“北岳魏檗,見過國師大人,見過楊老前輩。”
他是大驪的新北岳山神,與國師崔瀺的關系,本就是上下級,但其實對楊老頭,魏檗所知甚少。
可既然能經過層層篩選,擔任大驪最新的一位五岳正神,眼力見還是有的,不止是因為此刻楊老頭與崔瀺站在一起。
龍須河那位河婆,是魏檗的下屬之一,他也從中得知,這個馬蘭花,居然不是被大驪敕封,而是楊老頭親自點化。
尋常人,要是沒點本事,誰敢冒那大不韙,越過王朝君主和中土文廟,去封正江河水神的?
而在驪珠洞天墜地過后。
藏龍臥虎的小鎮那邊,魏檗每次前去,他這位北岳山君,都不敢御風而行,生怕惹來禍事。
總之,小心行事。
哪怕鎮子常年晃蕩的那條土狗,魏檗都愿意以禮相待,好幾次在酒樓喝過酒,都要給那狗捎帶些許肉食。
崔瀺看了他一眼。
沒說話。
楊老頭則是與他說道:“魏山神,有件麻煩事,需要你去做,當然,不會讓你白做,事成之后,國師大人自會有酬謝。”
魏檗想都沒想,當即點頭。
楊老頭嗯了一聲,“之后勞煩魏山神,多去老瓷山那邊,挑選一些保存完好的青瓷片,帶來此處。”
“還有龍泉新城那邊,也要魏山神走一趟,去跟窯務督造署打個招呼,就說金穰山的這口龍窯,就此劃入龍泉劍宗名下。”
“并且會重新起火燒瓷,但燒造的瓷器,不屬于大驪皇室。”
魏檗全數記下,見老前輩沒了言語,告辭之后,身形化為點點金光,迅速離去。
在這位北岳山神一走。
整個龍泉郡地界,開始彌漫出大霧,目的明確,直奔金穰山,最后此山就跟封山過后的神秀山一樣,云遮霧繞,外界不可見。
楊老頭笑道:“大驪找的這尊北岳山神,是個懂事的。”
崔瀺沒接這話。
楊老頭問道:“老秀才的神像,重新被搬回文廟了?”
崔瀺搖搖頭,“還沒有,那群讀書人,都不太愿意聽我的事功學問。”
楊老頭點頭道:“你的事功,本就與儒家根本背道而馳,禮圣能把你請去文廟講學,已經很給面子了。”
儒家的核心宗旨,很難,但要只是嘴上說說,又很簡單,無非就是那幾個字。
仁義禮智信。
可無論是哪個字,都與事功學問不沾邊,不僅不沾,還都是截然相反,互相排斥,互相對立。
楊老頭話里有話。
他問老秀才的神像,有沒有重新被人搬回文廟,其實就是在詢問,崔瀺頭兩日在中土講學的成果。
也是試探崔瀺的目的。
百余年前,崔瀺就已經叛出文圣一脈,聲名狼藉,天下皆知。
如今禮圣又親自邀請崔瀺前去講學……
那么一旦此事有了成果,崔瀺只需用他的事功學問,說服一部分讀書人,不用太多,哪怕只有一座學宮點頭,都算是為文圣一脈,做了一件千古大事。
也因此,自囚于功德林,被搬出文廟高位的老秀才,說不定就能重新回到文廟,文圣一脈,重續香火。
楊老頭抽了口旱煙,忽然說道:“你崔瀺能有今日風光,真該好好感謝人家,要不是寧遠這一路的所作所為,你的事功一道,還得偷偷摸摸的。”
崔瀺頷首點頭。
那個年輕人,這第二次的北游,做的每件事,幾乎都能印證他的事功學說,也是因為他的特殊性,由禮圣領銜的一撥讀書人,方才對他崔瀺,有了改觀。
崔瀺淡然道:“所以我愿意為他護道,助他成就大劍仙果位,為此不惜放棄我那個小師弟。”
楊老頭笑了笑。
他轉過身,指了指背后那口龍窯,“那你為何又要算計他?還要拉上我一起?”
“這小子可不是好惹的主兒,要是將來他境界高了,得知了這件事的始末,提劍砍你崔瀺,沒關系,順帶著把我也砍了,咋辦?”
崔瀺笑容恬淡,緩緩道:“所謂知已,便是心意互通,我所知,便是他所知,我相信寧遠,會很快理解其中意思,并且愿意一聲不吭,替我瞞天過海。”
沉默片刻。
楊老頭搖頭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護道,真是教人難以理解,拐著彎就算了,還輔以各種算計,真不怕走錯一步,滿盤皆輸?”
就像寧遠的這趟北行。
在沒走到最后一步,沒到神秀山之前,站在山巔的那一撥人,誰能知道,崔瀺的那些算計,壓根就不是算計?
而是護道?
而是為那個年輕人謀劃,讓他在死中求活,避免被第二次天下共斬?
崔瀺淡然道:“浩然天下,已經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再輸也不會輸更多。”
楊老頭瞇起渾濁老眼,喃喃道:“讓他做‘一’,真是好事?”
崔瀺搖頭,“不知道,但是走到這一步,也沒有更好的一個選擇。”
書簡湖過后。
陳平安已經徹底失去爭奪那半個一的機會,毋庸置疑。
那么按照正常來說,小鎮當年的那些孩子,不受陳平安的影響,依舊有希望去爭這半個一。
阮秀也包括在內。
但在崔瀺看來,這些人,都不太夠,所以才說,到如今,除了寧遠,已經沒了更好的選擇。
這件事,崔瀺其實也算計過楊老頭,他在寧遠身上押注,為此不惜舍棄自已的小師弟,此舉,就是在鋪路。
在成為那個一的道路上,替寧遠掃清障礙,而這個最大的障礙,就是齊靜春代師收徒的陳平安。
一場書簡問心,只面人心鬼蜮,文圣一脈的小師弟,自此有了無窮私心,神性潰敗,人性做主。
矮小老人幽幽一嘆。
楊老頭望了眼神秀山巔那邊,有意無意的,又開口問道,“你的瓷人一道,真能直達十五?”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后。
文圣一脈,破境最快的是誰?
老秀才,后發先至,憑借讀書,就在甲子入飛升,要不是自囚功德林,這個說法,還得再高一境。
殺力最大的是哪位?
劍仙左右,浩然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左右的左右。
誰最擅長敕神斬妖?
劉十六。
誰的學問最高?
齊靜春。
那崔瀺呢?
破境,殺力,學問,等等,這些都被以上幾人全占的情況下,文圣首徒,難不成真就是什么平庸之輩?
當然不是。
崔瀺有一條直入十五的大道。
也就是楊老頭所說的瓷人。
亦可稱為神魂一道,崔瀺鉆研多年,只不過因為種種因素,多方阻撓,外加他自已也不愿如此做罷了。
要不然,世間就會多出一個改天換地的十五境。
崔瀺與楊老頭,忽然同時看向神秀山,山巔那一塊兒,就在剛剛,氣象萬千,好似仙人飛升之景。
風起云涌,在那年輕人閉關所在,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枚大如山岳的金黃色養劍葫。
整個龍泉郡地界,鐵符、繡花、沖澹、玉液,以至于小鎮那條蜿蜒流淌的龍須河,都在瞬間暴動。
各地大浪滔天,水運升騰,沿著某種軌跡,倒流于天,與此同時,那枚懸在神秀山的巨大養劍葫,緩緩翻轉壺身。
壺嘴朝下,大開門戶,收取無窮江河水運。
披云山之巔。
魏檗大出血了一回,以山水神祇的獨有神通,封閉數千里轄境,保證水運不會逸散的同時,還親自打開幾條云上通道,接引水運匯入神秀山。
很快便有十幾位神靈造訪。
沒別的,登門問罪。
魏檗苦笑不已。
龍泉郡地界,四位江湖水神,七八名河伯河婆,幾乎都來了,個個怒氣沖沖,聲討他這位北岳山君,為何要攝取他們的轄境氣運。
浩然天下有“山高于水”的規矩。
自然而然,轄境內的所有神祇,都在他魏檗的管轄范圍,更是這些人的頂頭上司。
結果你這魏大山神倒好,不想著為屬下謀劃前程就算了,還幫助一個外人,掠奪自已人的大道根本?
真不像話。
魏檗抖了抖袖子,思忖過后,下山待客。
騎龍巷中。
宮裝婦人走出門外,手持那把屬于本命之物的仙兵蒲扇,大手一揮。
天地有春風。
齊靜春當年贈給她的一縷春風,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凡是春風所過之處,各地水運升騰的速度,驟然加快數倍。
金穰山這邊。
楊老頭隔著十幾里,看向那位在神秀山腳結廬修行的白衣女子,笑問道:“那人對你,以德報怨,如今就不打算送點什么?”
她點了點頭。
只是半晌沒動作。
劍靈極為認真的想了想。
她好像真沒什么可送的。
若說自身劍術,當然可以送,但這東西,需要言傳身教,不是實物,無法直接送出。
所以在片刻之后。
高大女子低頭看了看自已。
咬咬牙,心一橫,幻化出那把銹跡斑斑的老劍條,她毫不猶豫,照著自已的左側肩頭,就是一劍斬落。
劍靈隨手一拋,半道上,這截白皙藕臂,便化作一抹金色劍光,遁入那枚巨大如山岳的金黃色養劍葫中。
金穰山。
崔瀺微笑道:“那小子調教的不錯。”
楊老頭頷首,附和道:“確實不錯。”
崔瀺搖了搖頭,“只是可惜,寧遠看待男女之情,喜歡認死理。”
楊老頭笑問道:“鐘情一人至白首,難道不是好事?什么時候是壞事了?”
崔瀺再度搖頭,緩緩道:“萬物皆有兩面性,說不準就是壞事呢?以后的事,誰又清楚,誰又知道呢?”
楊老頭揉了揉下巴,略微思索,“那個姓姜的古怪姑娘?”
能讓他說是古怪,那就真是古怪無疑了。
崔瀺卻沒有多說。
儒衫老人一步跨出,縮地山河,萬里化咫尺,就此返回大驪京城。
楊老頭也沒多想,最后抽了口旱煙,將煙桿子掛在腰間,隨后轉身,走入那口熄火多年的大龍窯。
事實上,他與崔瀺,今天在此碰面,壓根就不是為了觀道某人的煉制法寶,真正目的,就是這口龍窯。
崔瀺要為人間燒造一件人身青瓷。
……
神秀山之巔。
某個時刻,那枚高懸云海的巨大葫蘆,砰然破碎,化為漫天星光,匯聚成河,繼而流入人間。
篆刻“天開神秀”四個大字的崖壁之上,盤腿閉關,悟道多日的年輕人,猛然睜開那雙粹然金色的雙眼。
這是寧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閉關修煉。
道祖栽種的七枚葫蘆之一,上品法寶,斗量養劍葫,已經煉制成功,代替當初的水字印,坐鎮水脈氣府。
寧遠呼出一口濁氣。
閉關期間,他的五感,并沒有因此屏蔽,對于此前在最后關頭,龍泉郡生起的異變,一清二楚。
時來天地皆同力。
這次修煉,水到渠成。
雖沒有直接躋身上五境,但在這枚上品養劍葫,外加無數水運增補,多方助力之下,寧遠的道行,直接來到了元嬰境的最高瓶頸。
說是半步玉璞都不為過。
可想而知,后續煉化其他三樣五行之屬,絕對不會如此麻煩,五行大成之日,就是跨入上五境之時。
崖壁間,寧遠站起身。
遠處山腰,朝著這邊走來的眾人,幾乎同時,不約而同的齊齊望去。
無論是好友,弟子,道侶,還是阮邛這個老丈人。
都覺得此時此刻。
一襲青衫,縹緲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