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娘娘一個猛子扎入那條水道之中,沒等寧遠走上去,兩旁河水就已經(jīng)迅速合攏。
眨眼之間,女子身形消失無蹤。
等到寧遠反應(yīng)過來,眼前江面,已經(jīng)重歸平靜。
這位水神娘娘……跑了。
就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個滑膩的泥鰍一般,溜了。
男人一拍大腿,頓時破口大罵,隨后想也沒想,并攏雙指,從水中拘押出一道粗壯水流。
化為一把水流飛劍,青衫踏上劍身,遁入水中。
眼眸一開一合,龐大的神念瘋狂擴散,幾個眨眼就覆蓋了百里江水。
寧遠的神念,何其強大,更別說雙方的境界修為,更是一個天一個地,輕易便在下游某處捕捉到了那個嬌小身影。
劍光一閃,寧遠御劍而去,靠著境界高深,速度比那水神娘娘還要快上數(shù)籌。
這還是因為他把長離劍借給了黃庭的情況下。
十幾息后,一襲青衫追上正在埋頭“跑路”的黑衣姑娘。
隨后二話沒說,抬起一手,一巴掌落在她的肩頭。
一股巨力襲來,水神娘娘身形不受控制的下墜,直接就被一掌拍到了江底,砸出一個大坑,驚的魚蝦四處亂竄。
劍尖朝下,寧遠迅速欺身而至。
等到從底部再次上升,年輕人的手上,已經(jīng)多了個一臉慘兮兮的黑衣姑娘。
寧遠就沒見過這么腦殘的山水神靈。
老子是來給你好處的,居然還唯恐避之不及?
而反過來,水神娘娘也滿臉吃了屎的表情。
你給我送東西,老娘就一定要收下?
天底下還有這么給人上趕著送禮的人?
他覺得她是腦殘,她也覺得他是傻逼。
提著她的衣領(lǐng),寧遠沒好氣道:“別想著跑,今日封正,是板上釘釘之事,無論你有多不情愿,都改變不了什么。”
女子跟之前在岸上一樣,不太愿意跟他多說,只是哦了一聲。
寧遠松開手,讓她帶路,這回水神娘娘倒是沒打算跑了,掐訣之后,開辟出第二條水道。
片刻后,兩人破水而出,改為御風而行。
碧游府并不是建造在水下,而是在距離水神廟數(shù)十里之外的山林間,這就有點不合規(guī)矩了。
一名水神的府邸,按理來說本就該建在水中,不過據(jù)水神娘娘所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碧游府底下,與水脈相連,是一座大陣的中樞,能聚攏埋河水精。
兩人落地,水神娘娘一招手,府邸大門自行打開,領(lǐng)著寧遠去往待客大堂。
到了一處大廳,水神娘娘好像也認命了,歪過頭,主動與寧遠說起了話,“寧小夫子,要不要吃點宵夜?”
“我府上的廚子,生前是大泉皇室的御廚,他做的爆炒鱔魚面,滋味可是一絕,我吃了快一百年都不膩!”
水神娘娘拍著她那平平無奇的胸脯,大聲說道。
寧遠便索性點點頭,“那就來一碗?!?/p>
死人做的飯菜,他一個修道之人,不會覺得有什么忌諱。
于是,兩人落座,一個用盆,一個用碗,吃起了爆炒鱔魚面。
滋味還行,主要是夠辣,寧遠口味偏重,不喜什么清湯寡水,這鱔魚面剛剛好。
水神娘娘一改之前,陪著笑臉,見他吃的津津有味,還吩咐下人搬來了一壇酒水。
寧遠是個老酒鬼,自然不會推脫,說什么自已身為書院君子不能喝酒的話,倒上一碗,一口飲盡。
差點意思,再來一碗。
水神娘娘兩眼一瞪,喲呵,讀書人喝酒就算了,很正常,可瞅這架勢,貌似還是個酒鬼?
她這碧游府的水花酒,可是真正的百年陳酒,藏在府邸之下的埋河水精之中,雖然沒什么靈氣,但也是陳釀甘醇。
而且陰氣極重,尋常人可喝不得,一口下去,容易造成體內(nèi)陰陽失衡,大病不起。
片刻之后,酒過三巡,水神娘娘搓了搓手,歪過頭湊到跟前,笑瞇瞇道:“寧小夫子,此番面也吃了,酒也喝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寧遠斜瞥向她,沒說話。
女子一拍桌面,臉上跟翻書似的,笑容不見,怒道:“我敬你是書院君子,這才如此隆重招待,可你居然要賴在我碧游府不走?”
“難道小夫子讀了那么多年的書,還不知道什么叫吃人的嘴短?”
寧遠點點頭,“不知道?!?/p>
女子臉色發(fā)黑,瞧著這個書院君子,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假的了。
讀書人不應(yīng)該是修身養(yǎng)性,滴酒不沾,滿腹經(jīng)綸,以教化天下為已任的嗎?
她心中的那位文圣老爺,就應(yīng)該是如此模樣。
所以她現(xiàn)在對寧遠,對那座大伏書院,都有些嫌棄。
果然,亞圣一脈的讀書人,就是比不過文圣一脈。
寧遠喝的很是盡興,這水花酒的功效,雖然遠遠比不上忘憂酒,但味道是真沒的說。
有點類似民間的女兒紅,酒色如琥珀,里頭還有濃郁的水精氣息,口感醇厚,回味悠長。
酒癮犯了,一碗接一碗,都不帶停的。
然后桌上的一壇子酒,就給人抱在了懷里,水神娘娘怒目相對,“寧遠,走不走?!”
年輕人咂了咂嘴,“走啊,怎么不走,但事情還沒辦完,要是就這么回了書院,我可是會挨板子的。”
水神娘娘忽然眨了眨眼,不懷好意的笑道:“那好啊,我可以受你們大伏書院的封正,但是你現(xiàn)在要把剛剛吃我的都吐出來!”
寧遠問道:“我給你封正,你請我吃夜宵,不是屬于禮尚往來嗎?”
女子冷笑一聲,“呸,我可沒說我要受你們書院的敕封,是你們上趕著要來的,這算哪門子的禮尚往來?”
“這頂多算是強買強賣!”
寧遠將碗中剩余酒水喝完,哈了口氣,大呼過癮。
“我就喝。”
說完,他又伸手去拿她懷里的酒,只是后者沒讓他得逞,兩人一拉一扯,此番畫面,跟市井流氓斗毆一般。
寧遠悻悻然收回手掌,看了看自已身前,隨后抱起已經(jīng)吃完的面碗,高舉過頂,一番舔弄。
身旁的水神娘娘,就這么愣愣的看著這個沒有半點文人氣度的讀書人,眼睛瞪得老大。
舔了個干干凈凈,寧遠還假模假樣的打了個飽嗝。
他扭過頭,一副欠揍的模樣,“誒,我不僅喝你家的酒,我還吃你家的面,真好吃?!?/p>
女子臉色鐵青,氣的想要一槍戳死他。
寧遠卻忽然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好了,大泉埋河水神,將你轄境山水形勢圖拿出來,我這就為你封正。”
水神娘娘無動于衷,咬著嘴唇,開門見山道:“還望寧小夫子給我個準話,我要是執(zhí)意不受封,執(zhí)意索要文圣老爺?shù)闹?,會如?”
“你們大伏書院這邊,能不能答應(yīng)?會不會對我產(chǎn)生記恨,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把我碧游府灰飛煙滅了?”
寧遠搖搖頭,“我大伏書院,可不會如你說的這般蠻橫,你要是死活不肯,也不會拿你如何,最多就是你自毀前程罷了?!?/p>
趁她不注意,他一把搶過水神娘娘的酒水,自顧自的給自已倒了一碗,隨口道:
“當然,現(xiàn)在也沒什么自毀前程一說了,你不受封,可攔不住那兩頭想要走江的巨妖。”
“我算了算,最多十日,你這座祠廟大陣就會告破,到時候要么棄廟而去,做個淫祠野神,要么就只能拼著金身崩碎,跟妖物魚死網(wǎng)破?!?/p>
寧遠問道:“目前來看,擺在你面前的,也就只有這兩條路了,都不算好,你這位埋河水神,當真就要如此癡頑?”
“修道數(shù)百年,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jīng)極為不易,就只是為了這么一個腦殘的道理,就寧愿付諸流水?”
水神娘娘默不作聲。
一襲青衫微笑道:“要不要聽聽我的道理?”
她撇撇嘴,隨口道:“你的道理,太小了,比不過文圣老爺?shù)模也幌肼??!?/p>
寧遠笑了笑,反問道:“水神娘娘,你一口一個文圣老爺,敬他如敬神,可是這么多年來,你的老爺可曾現(xiàn)身?”
“你與那水妖打了三百年,可曾有文圣一脈的讀書人前來助你?”
“你管書院索要文圣書籍之時,你的這個老爺,可曾親自走一趟,為你封正?”
句句誅心,寧遠喝下一口酒,笑著補上最后一句,“但是現(xiàn)在在你面前,即將為你封正,讓你碧游府破格升宮的,是我。”
“是我大伏書院,是亞圣一脈的讀書人,不是你嘴里的文圣老爺?!?/p>
水神娘娘拍案而起,大怒道:“圣人如何,你一個小小的書院君子,也敢非議?!”
寧遠笑瞇瞇道:“誒,我就議?!?/p>
“既為圣人,必定氣量無窮,能裝五湖四海,吞吐天地日月,難道還容不得旁人在背后議論幾句?”
“水神娘娘,難道在你心中,所謂圣人,都是些小肚雞腸之輩?”
說話的這會兒功夫,黑衣姑娘早已重新提起了長槍,一身殺氣騰騰。
寧遠想了想,決定不再如此咄咄逼人,壓低語氣道:“好了,我不再說你的文圣老爺,給你賠個不是,
封正一事,我也不強求你,這樣,你好好坐下來,仔細聽聽我的道理,如何?”
“如果你聽完,還執(zhí)意不受封,我絕對不再說什么,立即離去?!?/p>
黑衣姑娘嘀咕道:“真的?”
年輕人笑著點頭。
“總不能還要我給你發(fā)誓吧?”
“那倒不用?!彼衲锬镏匦侣渥L槍擱在一旁,單手托腮,百無聊賴道:“嗯,說吧,你早點說完,我早點回去睡覺?!?/p>
一個書院君子,學問什么的,再大又能有多大?還能大過文圣老爺?
她現(xiàn)在只想早點聽完,早點把這人趕走。
寧遠沉吟半晌,先問了一個問題,“水神娘娘,敢問當年在成為江水正神之際,你的抱負是什么?”
“修為境界?官職神位?亦或是為了轄境的風調(diào)雨順?”
“你說呢?”女子翻了個白眼,“我要是圖更高境界,還會停留在龍門境數(shù)百年之久?”
水神娘娘只當他問了個腦殘至極的問題,并且越來越覺得,這個書院君子,學問真的很一般。
說不定就是家里有錢的主兒,大把大把的往書院撒錢,方才買了個君子銜位。
寧遠笑道:“那既然是為了埋河兩岸的風調(diào)雨順,又為何不愿受封?”
“碧游府破格升宮,你便可以立即破境結(jié)丹,斬殺那兩頭作惡大妖不在話下,修為更高之后,豈不是就能更好的治理轄境?”
水神娘娘面不改色,“我從來沒覺得,碧游府升宮不好,只是我敬重文圣老爺,希望書院能給我弄來一本他的著作而已。”
寧遠搖搖頭,“可憐?!?/p>
水神娘娘皺了皺眉。
寧遠再度搖頭,“一名江水正神,崇尚讀書是好事,但一心爛在文圣一脈學問上,這不是可憐,什么是可憐?”
“天底下的道理,難道除了文圣一脈,都是垃圾?”
“你覺得文圣能跟至圣先師平起平坐,在學問上,能壓過禮圣、亞圣,那我想問問你……
你讀了幾本文圣老爺?shù)臅??又念了多少至圣先師的三字?jīng)?可曾修習禮圣的禮?可曾知曉亞圣的博古通今?!”
寧遠嗤笑道:“什么埋河水神,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
“你視文圣為圣人,推崇他的學問,這沒錯,天塌下來都沒錯,可為什么就覺得旁人的學問不是學問了?”
水神娘娘再也難以保持鎮(zhèn)定,渾身顫抖,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
寧遠又罵了一句,“可憐,豬腦子?!?/p>
“見了一座高山,就覺得除它以外,世上再無山水形勝之地,選擇畫地為牢,關(guān)起門來念書……還他媽念的是同一本!”
他忽然湊上前,與之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問道:“水神娘娘,你如此敬重文圣老爺,那應(yīng)該就讀了很多這一脈的書了?”
“那既然如此,可否與我說上幾句,關(guān)于這一脈的人性本惡,教化向善?”
女子咬了咬牙。
寧遠又問,“那么可曾領(lǐng)會,亞圣一脈的人性本善?”
水神娘娘依舊答不上來。
其實寧遠也答不上來,但他是出題人,不用答。
年輕人點點頭,繼續(xù)問道:“水神娘娘,可曾知道咱們的那位至圣先師,萬年以來,都在做什么事?”
“可知道我們?nèi)碎g的禮義廉恥,書上所寫的萬千文字,從何而來?”
“可知道如今的浩然天下,是誰在坐鎮(zhèn)文廟,穩(wěn)定山上山下的秩序?”
寧遠冷笑道:“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一個文圣老爺,也只有一個文圣老爺了?!?/p>
他伸手指向她,“所以我說你可憐,天底下的學問這么多,道理這么多,你都選擇視而不見?!?/p>
“你若真的喜歡讀書,不應(yīng)該是半點不挑,只要是好書好學問,都要廢寢忘食的細細研讀嗎?”
瞧她一副道心不穩(wěn)的樣子,寧遠忽然嘆了口氣,有些于心不忍,便壓低了語氣,緩緩道:
“水神娘娘,我也不是說,文圣一脈的學問,就不好,而是想要你知道,這世上的圣人,不止一個文圣而已?!?/p>
“圣賢書籍,無論出自誰手,都應(yīng)該沒有上下,沒有高低,只要是好道理,都應(yīng)該吃進肚子里去。”
“文圣老先生不來,難道你就一輩子不受封?一輩子不進金丹境?”
“你想的倒好,等那妖物覆滅了水神廟,你就拼著金身不要,跟它打個天翻地覆……”
寧遠輕聲道:“你可想過轄境百姓?”
“你跟妖魔同歸于盡,贏得生前身后名,之后呢?沒了水神的埋河,就永遠太平無事了?你自已用屁股想想,可能嗎?”
倒上一碗酒水,寧遠一飲而盡,隨后毫不遲疑的,起身就走。
一步到了碧游府大門,年輕人沒有回頭,說了最后一句話,“水神娘娘,話已至此,你要還是不愿,那就隨你。”
“我會在離去之前,巡視一番埋河水域,幫你斬殺那些桀驁不馴的妖物,往后百年千年……好自為之。”
水神娘娘早已回過神,起身之后,黑衣姑娘神色慌亂,急忙一個閃身,攔在了寧遠身前。
恭敬肅立,江水正神朝著青衫君子,作揖行禮,“先生今日教誨,柳柔必定銘記于心?!?/p>
寧遠板著臉,咳嗽兩聲,“所以呢?”
女子深吸一口氣,“埋河水神,謹遵書院法旨,還望先生能賜我一本圣賢典籍,助我結(jié)丹,斬殺轄境妖魔?!?/p>
寧遠點點頭,上前兩步,鄭重其事的將她扶起,竭力擺出一股子正人君子的氣度。
個兒高的和個兒矮的,四目相對,一襲青衫正色道:“那就讓你府上的那個廚子,再給我做一份爆炒鱔魚面。”
隨后他掏出一枚養(yǎng)劍葫,塞進了她的手里。
“再把它裝滿,不能摻水?!?/p>
寧遠望了眼來時路,補充道:“我要離開一趟,我有個弟子,快被水鬼給打死了。”
化水為劍,一襲青衫御劍遠游。
“我那碗鱔魚面,記得多加辣?!?/p>
碧游府大門,只留下一個腦子還沒清醒過來的水神娘娘。
……
感謝手搓火法球的大寶劍,還有各位劍仙送的貓糧。
好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