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蕭愻御劍而至,大搖大擺的踏上了托月山山巔。
見了托月山大祖,蕭愻也沒個好臉色,劈頭蓋臉的大罵道:“老東西,為什么要我收劍?”
“最多再出三劍,那小雜碎就必死無疑!”
這般無禮,大祖也沒放在心上,笑著說了句大實話,“勸你收劍,還真不是什么別的意思,更加不是要管著你,我又不是陳清都。”
“只是你剛剛躋身十四境,道行境界不穩,沒必要跟他換命。”
羊角辮小姑娘微瞇起眼,神色不善,“老東西,你是說,那小雜碎如今一個快要死的人,還能把我砍死不成?”
大祖點頭又搖頭,笑道:“換命應該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他就算被你斬了,死之前也能把你砍的跌境,據我估算,還不是一般的跌境。”
“甚至能把你打到中五境。”
老人擺擺衣袖,隨口道:“放心好了,不用擔心沒有架打,在我蠻荒天下,別的不多,就是廝殺極多。”
“除了圍攻刑官的這些,其他飛升境,只要是沒有出過力的,隨便你挑,打死了就打死了。”
“況且將來去了浩然天下,不愁沒架打。”
一旁的周密也補充道:“他日兵犯浩然,你可以在蠻荒抽調三名飛升境,一人統率百萬兵馬。”
讀書人笑道:“你蕭愻,不是最看不起南婆娑洲的那些醇儒嗎?”
小姑娘笑的眉眼都瞇了起來,點頭如搗蒜,“那說好了,浩然九洲里面,南婆娑洲就交給我了!”
“什么醇儒陳淳安,什么亞圣一脈頂梁柱,這群狗娘養的讀書人……”
蕭愻只說了一半,后半句,不太好說。
她一直敵視浩然天下,更敵視那幫讀書人,一個個學問在身,道理說的一個比一個溜圓...
可結果呢?
陳淳安去過劍氣長城看一眼?
那么多的書院山長,萬年以來,一批又一批,遠不止七十二位,個個境界不俗。
但來過劍氣長城的,加起來都沒多少。
這話還真沒什么問題。
蕭愻身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手上檔案極多,萬年以來,只要記錄過的大小事,她都知道。
細數坐鎮過劍氣長城的儒家圣人,也沒多少是心甘情愿前來的,大部分也都是聽從文廟調令而已。
按照蕭愻的看法,一座浩然天下,儒家的上五境修士,起碼都有上千之數。
這還只是儒家。
要是算上諸子百家,還有各大王朝,仙家門派,散修野修……
這種數量,是極為龐大的。
倘若真愿意相助劍氣長城,豈會是現在這個光景?
早年蕭愻剛剛躋身飛升境,接任隱官之時,其實還很‘年輕’。
也就約莫百余歲而已。
一名百多歲的飛升境劍仙,哪怕放在數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數,極為罕見的。
而那時,小姑娘僅僅就是個小姑娘而已。
她也曾經多次找上老大劍仙,對這個敬重的陳爺爺問詢。
是的,小姑娘那時候,可沒有什么大逆不道,見了陳清都,是喊爺爺的。
她問老人,為什么自己的家鄉,被浩然天下視為蠻夷之地,為什么都是人族,只有自己這群劍修,不到二十萬人的劍氣長城,要駐守在此。
為什么替浩然天下死守南大門萬年之久,而那群讀書人,卻從沒有派兵增援過。
浩然天下不是很厲害嗎?
聽陳爺爺說,蠻荒最強者,只是一頭龜縮萬年的半步十五境。
其余兩位妖祖,大妖初升與那白澤,一個被道祖趕去了天外,一個被鎮壓在浩然天下的鎮白澤樓。
而浩然天下呢?
十五境的至圣先師,十四境大圓滿的禮圣,十四境巔峰的亞圣。
三大學宮,七十二陪祀圣賢,九洲天幕圣人,書院正副山長……
無論怎么看,雙方實力,都是碾壓的吧?
隨便派一座學宮前來,劍氣長城不說打穿蠻荒,也不會死這么多人吧?
可為什么這群讀書人那么厲害,一萬年了,整整一萬年了,從沒有派兵增援過?
老大劍仙對這個成天東想西想的小姑娘,也是笑著一一回答,但是有關更深層次的東西,只字不提。
劍氣長城歷史上最為慘烈的一次大戰,打掉了七成劍修武夫,最后城頭上還能站著的,只有老大劍仙一個人。
差點就被妖族攻破了,儒家那邊也沒人來。
這邊鮮血倒流,那邊歌舞升平。
偌大的浩然九洲,也唯獨只有北俱蘆洲是個例外。
大多數從北俱蘆洲趕赴城頭的劍修,其實一開始,都沒想過戰死,只是奔著練劍來的。
人之常情。
但這些外鄉劍修,最后能回去的,只有極少一部分人。
因為都是漢子,因練劍而來,為大義赴死。
蕭愻擔任隱官數百年,也一直對這些北俱蘆洲的劍修有莫大好感,也因此,她在收龐元濟這個弟子之前,也教過不少年輕人劍術。
數百年光陰,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是到后來,小姑娘教過劍術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死了。
這些人赴死之前,蕭愻也曾勸過,讓他們收劍之后,早點回家。
可他們說什么也不肯回,酒后笑言一句,他日城頭戰死,遠在千萬里外的家鄉,那座北俱蘆洲,會有無數人為他們祭劍。
境界不高,但只要戰死城頭,一洲之地,皆會為他們起劍。
如此,死則死矣。
死的人多了,蕭愻也就不會勸了。
其實那時候,小姑娘還沒什么偏激想法。
直到……
直到她的家人,也死了。
戰場之上,父親被大妖生撕,娘親被剔骨剝皮。
姐姐最慘,四肢被斬,頭骨被大妖煉化,掛在腰間,成了酒壺。
那個小姑娘當即發瘋,仗劍離開城頭八十萬里,一人一劍,把正要撤離的妖族大軍,宰了個精光。
蠻荒三王齊至,隱官深陷死境,猶自不退,劍劍拼命,一副換命的架勢。
那場廝殺,蕭愻劈出了上百條曳落河支流。
那場廝殺,戰場中心距離托月山,只有不到五十萬里。
最后是老大劍仙,冒著巨大風險離開城頭,將她給帶了回來。
為什么說是巨大風險?
因為那場戰事,本就是妖族刻意針對隱官大人的,也是針對老大劍仙。
蕭愻發瘋,選擇深入蠻荒腹地,那么老大劍仙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看著她去死,要么就鋌而走險,離開劍氣長城。
一旦離開,大祖就可能會破例出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碎劍氣長城。
殺陳清都,大祖自認有這個實力,但代價極大,可要是先一步打碎劍氣長城,沒了合道根本的老大劍仙……
后果如何,一想便知。
而半步十五的大祖,合道一座天下,在這蠻荒大地,縮地成寸的速度,比之陳清都,還要快。
最后老大劍仙還是出城了,將蕭愻這個后輩劍修帶了回來。
當然,劍氣長城也沒破。
妖族大祖是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在陳清都趕回來之前,拍了一掌。
也沒什么的,也就是那時候的城頭之上,那一代坐鎮的三教圣人,還有一名飛升劍仙,一名止境武夫,被打死了而已。
一共五個,堪堪擋住了大祖的一巴掌。
一個拔劍,一個出拳,一個翻書,一個念經,最后一個,嘴上喊著什么道法自然……
然后就死了,魂魄都沒留下。
就算如此,一座十幾萬里的劍氣長城,都被這一巴掌的余力打的微微搖晃。
小姑娘返回劍氣長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揪著老大劍仙的胡子,死死瞪著他,問了一句話。
就三個字。
為什么?
以往的小姑娘,見了老大劍仙,有很多個為什么,而家人死的那天,她只剩下了為什么。
可是那個佝僂老人,什么也沒說,還打了她一巴掌。
后來……
后來的小姑娘,見了曾經敬重的老人后,再也沒喊過一句陳爺爺。
她還是擔任隱官,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成了甩手掌柜。
妖族攻城,她也從不出劍,只是一味出拳。
大妖即將踏上城頭,蕭愻也不管,她殺妖,都是挑她看的順眼的殺,其余的,愛怎樣怎樣。
許多人都說她有些失心瘋了。
在劍氣長城,南北城池,城頭東西,大街小巷,哪里都能看到一襲黑袍的影子,唯獨在隱官一脈的避暑、躲寒行宮兩處,見不到人。
小姑娘多是跑去北邊城池某處,偷那些浩然商人帶來的古怪物件,她還有個特點,從阿良那兒學的。
喝酒不給錢。
但是狗日的阿良是大搖大擺的賒賬,隱官大人則是仗著境界高,摸黑去偷。
很多次戰事一起,劍仙周澄出去殺妖,小姑娘就鬼鬼祟祟的跑過去,坐在那架秋千上,晃蕩著雙腿,望著南邊的劍氣沖天,拍手叫好。
長此以往,蕭愻就成了現在的蕭愻。
她有錯嗎?
殺了這么多的妖,祖上盡皆戰死,有什么錯?
家人身死,為人子女,仗劍尋仇,更沒有錯。
她無錯,劍氣長城也沒錯。
那么到底是誰錯了?
世道總是如此,一直如此。
劍光斬不盡蕪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