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初晨眸子冷清、面無表情走進屋,仿佛一朵雪蓮飄然而至。
在離明山月近一丈的距離站下,向二人屈了屈膝。
“家有貴客,蓬蓽生輝。”
聲音清涼如冰,嫌棄之色任誰都能看出來。
馮不疾走上前作了個揖,“明大人,上官大哥。”
兩人向他們點了點頭。
明山月坐在八仙桌左邊,馮初晨就坐去左邊第一把椅子,馮不疾坐右邊第一把椅子,
明山月沖馮初晨抱了抱拳,低聲說道,“收買沈家和給騾子扎針的事都已查明,是婉平兄長李同花錢雇人做的。
“李同前幾天摔死,涉事的人都被處理了。馮大夫為我娘治病,卻招了這些禍事。我家長輩和我深表歉意,這些禮物送馮姑娘壓驚。”
他指了指屋中屋的箱子,郭黑又把一張禮單呈給馮初晨。
馮初晨接過禮單,淡然說道,“明大人客氣。我想知道的是,再去明府還會不會出事。”
明山月道,“請馮姑娘放心,我已經(jīng)做了安排,目前明府不會有人對馮姑娘不利。”
馮不疾才聽明白,臉都嚇白了。驚恐道,“有人要害我姐姐?”
馮初晨淡然道,“無大事,已經(jīng)解決了。”
想著,等人走了還是要跟小正太說清楚,讓他知道外面處處都是坑。
明山月又道,“我還有一事相求。最好不要讓外界知道我娘的真實病情,只說她的病經(jīng)此反復又退了回去,對我娘也這么說。”
馮初晨明白了,明山月還有懷疑對象,不愿意明夫人的真實病情被他知道。
她點頭道,“好。”
因為剛才的不愉快,大家都尷尬,上官如玉說了兩句場面話就起身告辭。
馮初晨姐弟也不多留,起身送客。
馮初晨向后退了兩步。
走到門口,上官如玉回身看向馮初晨,漂亮的臉上掩藏不住痛惜。
“馮姑娘是林中風,天上月,值得最好的,那些臭狗屎配不上你。”
他知道現(xiàn)在說這話尷尬,就是忍不住想說。
他還特別想說“我就是最好的”,沒好意思說出口。
馮初晨紅了臉。這孩子,有時候聰明得緊,有時候又傻得緊。
當作什么都沒聽見不好嗎?
明山月也覺得不該說這話,但說都說了,也只得委婉說了一句,“馮姑娘德才兼?zhèn)洌圪|(zhì)天成,非瑤臺雪、昆山玉不足配其光。”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不如大大方方說開。
馮初晨正色道,“讓二位大人看笑話了。對于嫁人的事我看得很開,有合適的人便嫁,沒合適的人便不嫁。
“我眼光高,性子擰,九成九遇不到合適的。其實一個人過挺好,沒有那么多束縛,能將更多時間和精力放在喜歡的事上。我大姑就是這么過來的。”
明山月看了馮初晨一眼。
后兩句話怎么像是說自己呢?原來姑娘中也有同道中人。
上官如玉搖頭道,“馮姑娘還小,人生長得緊……”
他不好再說,悻悻往外走去。
二人上了馬車,馮不疾送至院門外。
馬車咕嚕嚕走出胡同口,馮不疾才回到上房繼續(xù)生悶氣,小嘴翹得老高。
馮初晨已經(jīng)不生氣了,她拿起禮單看了一眼,又把箱子打開。
一架青玉五子登科擺件,一架五扇蘇繡屏風,兩個半人高的官窯出的五彩瓷大花瓶,四條徽煙墨,兩方澄泥硯。
值個近千兩銀子。
她招呼馮不疾,“這幾樣東西都用了,五子登科擺在上房廳屋,好看,吉利。我屋里正好缺個屏風,花瓶咱們一人一個。”
馮不疾撅嘴道,“姐不生氣嗎?還有心思搞這些。”
馮初晨笑道,“有什么生氣的。沒如趙舉人的意,把李媒婆掃地出去,生氣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馮不疾道,“可那些話被上官大哥和明大人聽到了,我覺得丟人。”
馮初晨道,“不相干的人,聽到又如何,更談不上丟人。”
馮不疾想想是這個理兒,方輕松下來。
他看看一箱子好東西,“這么好的東西不要用,留給姐姐當嫁妝。”
小屁孩隨時都在給她準備嫁妝。
馮初晨說道,“姐剛才不是說了嗎,不一定要嫁人。”
“誰說的?上官大哥說姐姐值得最好的人,明大人說姐姐配得上瑤臺雪。我也這么覺得。”
馮初晨搖頭道,“那么好的男人世間難尋……好好好,有幸遇到那種男人就嫁。兩樣擺件現(xiàn)在用,花瓶留著以后用。”
芍藥回來聽說李媒婆說的那門糟心親事,也是罵罵咧咧不高興。
“我若在家,一定把李媒婆的骨頭打散架……”
馬車顛簸前行,上官如玉和明山月各自想著心事。
沉默了許久,上官如玉才悶聲說道,“我不吭聲是因為心里不痛快,你為何不說話?”
明山月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你心情不好,跟我說不說話有關(guān)系?”
上官如玉懟道,“上門送禮還要擺副臭臉,沒看到馮姑娘怕你怕得緊,離你老遠嗎?”
明山月面無表情道,“怕我的人多了,好些官員見了我都繞道走,不差她一個。”
上官如玉重重一拍大腿,氣道,“那么好的姑娘,一個糟老頭子也敢肖想,我定讓人去收拾姓趙的老東西。”
明山月目光微動,試探道,“你那樁婚事沒了,不會真想娶馮姑娘吧?長輩們能同意?”
上官如玉俊臉一紅,“我提過,可我娘和我爹都不同意。說我和馮姑娘不是一路人,她像老馮大夫,品性高潔,志向高遠,我娶她不會幸福,她嫁給我也不會幸福……”
又倔強地一揚頭,“我會讓他們看到,我和馮姑娘就是一路人,定會護她此生安寧,許她一世無憂。”
明山月?lián)u搖頭,淡淡道,“我也覺得你們不是一路人,馮姑娘不會嫁你。”
上官如玉怒了,“你憑什么這么說。我上官如玉公子世無雙,生于塵世,心若明月……”
話未說完,明山月已嗤笑出聲。
上官如玉更加憤怒,一雙桃花眼瞪得溜圓,“你在嘲笑我?就你,天煞孤星也配嘲笑最有魅力的青年才俊,你懂女人嗎?”
這話精準地戳中了明山月的痛處,眼神驟然冰冷,陰側(cè)側(cè)說道,“你聽著的,人家要找童男子,你是嗎?”
這話如同利箭,又戳穿了上官如玉的肺管子,他漲紅了臉,對外面的車夫喊道,“停車,小爺不跟這個智障一輛車。”
這輛車是上官如玉的。
明山月沉臉下車,同坐在車廂里的郭黑也下了車。
和端硯一起坐在車前的宋現(xiàn)跳了下來。
端硯小聲勸著主子,“二爺,有話好好說嘛。”
上官如玉吼道,“小爺怎么做還不需要你管,走。”
馬車嘚兒嘚兒走了,把明山月三人甩在路上。
天色擦黑,街道已沒有白日的車水馬龍。
郭黑看了一圈,只看到一輛“記里車”,還是牛拉的。
他招向牛車招了招手,對明山月說道,“只有牛車,委屈大爺了。”
明山月面無表情率先上了車。
哪怕明山月未穿官服,他通身的矜貴和威嚴仍不容忽視。
車夫第一次招待這種客人,又是歡喜又是惶恐。
明山月回到明府,望望漫天寒星,剛才的怒氣已消了大半。
長這么大,他和上官如玉吵嘴的次數(shù)多得數(shù)不清,還是第一次因為一個姑娘置氣。
他想看看母親,直接去了正院。
看門的婆子攔下他,小聲道,“國公爺在和夫人說話呢。”
她不好說的是,小窗傳出夫人的哭聲,下人都不敢進去。
見她言辭閃爍,明山月不好進去,又回了外院。
剛進院門,就看到上官如玉笑容燦爛地看著他。
“阿玉饞你家的桂花釀了,咱們一醉方休。”
“肉麻。”
明山月嘴角彈出一抹笑意,伸出長臂摟著他的肩,一起進屋。
酒菜擺上桌,二人喝得微醺。
上官如玉道,“表哥,馮姑娘真的,真的一定要找童子身?其實,自從我對她有了那個心思后,就沒再去眠那什么了。”
明山月放下酒杯,語氣平靜,“所謂一路人,不單指那一點事,還有認知,志向,脾氣,秉性……說句實話,你適合楊柳依依的溫柔鄉(xiāng),而非馮姑娘那種寧折不彎的姑娘。”
上官如玉冷哼道,“你了解馮姑娘多少,憑什么斷定她不是楊柳依依溫柔鄉(xiāng)?”
明山月眼前驀然浮出那道高挑身影,容貌絕色,眉目清冷淡然……
低聲道,“因為她的脊梁永遠是筆直的,即便身處最血腥的詔獄。還因為,她與我一樣,都奉行寧缺毋濫。”
“寧缺毋濫?”
上官如玉霍然站身,眼里噴著怒火,“你說我是‘濫’?明山月,你個天煞孤星大尾巴狼,你他娘的自己討不到媳婦,為何偏要來壞我的姻緣?我告訴你,我娶定她了。”
說完氣沖沖去了臥房,“哐當”一聲把門插上。
明山月氣得過去重重拍門,“喂,要睡覺滾回你家,那是我的床!”
里面死寂一片。
明山月又隔著門說道,“我也是為你好,怕你被姑娘拒了難為情。”
門“呯”地一聲巨響,傳來上官如玉的怒吼聲,“明山月,我要跟你斷交。滾!”
“斷交你回家呀。”
明山月嘟囔一句,悻悻坐去桌前獨自喝酒。
幾杯酒下肚,他心頭也浮起一絲困惑,官如玉很好,馮姑娘也很好,若真能終成眷屬不是挺好嗎,自己為何一定要說討罵又傷和氣的話呢?
心底一個聲音固執(zhí)道:上官如玉和馮初晨的確不是良配!
上官如玉真生氣了,愣是沒開門,明山月只得在榻上睡了一宿。
次日寅時末,明山月去上衙上官如玉還沒起床。
這位爺上衙從來都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即使明山月是他的頂頭上峰,也拿他沒辦法。
冬月二十六,馮初晨和半夏如期去了明府。
明夫人臉色憔悴,神情郁郁,已沒有了漸漸好起來的明媚。
五天的工夫,變化如此之大!
也不需要幫明夫人隱瞞了,只看她的臉色,病情真的倒回去不少。
馮初晨有一種作品就快完成卻被人為破壞的惱怒,卻又不好發(fā)作。
在古代,大多癡情女子薄情郎。不說一直困在內(nèi)院的柔弱明夫人,哪怕堅強如大姑,大限來臨時還要把那個舊荷包掛在身上……
她嘆道,“只幾天,怎么一下這樣了……”
明夫人的淚水涌上眼簾,又生生壓下。
拉著她的手說道,“謝謝你,為了我的病勞累奔波那么久。我也知道不能生氣,可就是沒忍住。”
她不僅生氣婉平偷偷懷孕,更生氣婉平居然妄圖通過害馮大夫來害自己。
婉平如何有這么大的底氣?
當然是丈夫給的!
明夫人更覺得對不起馮初晨,多危險哪,差點把小姑娘害死。
這幾天,丈夫一下衙就過來,說了許多軟話,她一個字不想說,唯有眼淚止不住……
李嬤嬤知道的內(nèi)情比明夫人多,更恨婉平的同時,也更加感激馮初晨。
她說道,“夫人,聽到?jīng)]有,絕對不能生氣。你生氣虧的是自己,高興的是那起子不要臉的貨。”
馮初晨給明夫人把脈,臉色越來越嚴肅。
明夫人和下人們都看出異樣。
李嬤嬤問道,“馮大夫,怎么了?”
馮初晨問道,“明夫人不僅生氣了,還劇烈活動了?”
明夫人道,“是,我生了些閑氣,在屋里多走了幾圈,走急了。”
馮初晨臉色更加凝重。
“這就是了,病情有了反復,還傷及到了肝肺,是不是最近兩乳和下腹時有疼痛?之前是快則半年,慢則兩年能治好。現(xiàn)在嘛……我不敢確定了。”
在她看來,若是好好治療,又不發(fā)生意外,還是半年能治好,比她之前心底估計的四個月推遲了兩個月。
已經(jīng)過去兩個半月,再過三個半月沒有大問題。
但明山月那么交待了,她就必須這么說。
明夫人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怎么辦,好不了了嗎?”
馮初晨說道,“沒有那么悲觀,只是能好到哪個程度我不敢說。還有,我再次聲明,夫人不能生氣,不能劇烈活動。若是不聽話,大羅神仙來了也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