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如玉的話讓馮初晨也紅了臉。
她覺得,上官如玉這么問不是耍流氓,而是單純好奇。
這個時代做手術(shù)都只縫一層,就像納鞋底一樣,肉薄納薄些,肉厚納厚些。
用的還是華陀縫針法,縫完拉緊再把連線剪斷,線就埋在了肉里,外表看不見。
雖然桑皮線能被人體吸收,但那種縫法不利于傷口愈合。
病人傷口能完全愈合是命大,愈合不好或許是死亡,也或許傷口一直長不好并伴有各種并發(fā)癥,一輩子痛苦。
中醫(yī)博大精深,但手術(shù)方面的確比不上前世的西醫(yī)。
對于縫三層這個技術(shù)性問題,馮初晨特別想多多地宣傳。
馮初晨不僅沒怪罪,還委婉說道,“不管哪里,只要傷口深,都要縫三層甚至更多層。只縫一層愈合不好,容易化膿,甚至傷及性命。”
上官如玉搖搖頭,表示沒聽明白。
馮初晨講得更仔細,“人的皮肉大概分三層,最內(nèi)里的是內(nèi)膜層,第二層是肉層,第三層是皮膚層。必須把這幾層分別縫合,就是內(nèi)膜和內(nèi)膜縫合,
“肉和肉縫合,皮和皮縫合,傷口才愈合得快。最好不要用華陀縫針法,人遭罪。若用的桑皮線,里面的線能夠自行吸收,最外一層的線傷口愈合后可拆除?!?/p>
縫合肚子需要縫四層,還有個皮下筋膜層,但她現(xiàn)在不能說。
她也不可能如前世講的那么科學,這些古人聽不懂,而是按照她手術(shù)的實踐來講,非常直白。
聰明的上官如玉有些聽懂了,眼睛都鼓了起來,嘴張得能塞下一個核桃,半天后才合上。
拱手說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縫合術(shù)里的學問這么大,馮姑娘大才。我看過很多人的傷口,肚子,腿上,胳膊,
“現(xiàn)在想來結(jié)構(gòu)的確不一樣,有好幾層。若分開縫合,確實更容易愈合。呃,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馮初晨又把對王嬸等人的說辭說了一遍,“我大姑師父說的……我大姑膽子小不敢做,我是個傻大膽,又不愿意產(chǎn)婦太遭罪,便做了?!?/p>
上官如玉激動得俊臉紅撲撲的,暗道你可不就是個傻大膽,還醫(yī)者仁心,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敢對我做那種羞人的動作。
他起身作了一個揖,求道,“你能去牢里幫我救個人嗎?他上大刑渾身是傷,肚皮被打穿。
“找了許多御醫(yī)和大夫給他治療都沒治好,傷口化膿,高熱不退,人就快死了。你把那個人的肚子拆開,再重新縫一遍如何?你的那種縫合術(shù)聞所未聞,說不定能治好?!?/p>
他也是無法了,只得來找馮初晨試一試。
馮初晨驚恐地看著他。
去牢里做手術(shù),又是私下找她,誰知道那人該不該救。若那人再死在她手里,她豈不成了殺人犯。
最最關(guān)鍵的是,她不是技藝精湛的外科醫(yī)生,只不過前世在產(chǎn)科實習過,大型手術(shù)在專家旁邊當過助一助二,親手做過幾個小型手術(shù)和側(cè)切術(shù)。
雖然覺得自己縫合術(shù)還行,也不敢去監(jiān)獄里救高危病人。
馮初晨連連搖頭,“不行。別人已經(jīng)像納鞋底一樣給他縫了針,里面又化了膿,你都說活不了。我再去折騰一次,他會死得更快,我還成了殺人犯。
“你不能害我。再說,我只給兩個產(chǎn)婦縫過針,治不了肚子上的病。”
上官如玉急得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又停下。
對她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害誰也不會害你。我跟你說句實話,受傷的人是好人,忠臣,被人冤枉入了獄。你就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治好了皆大歡喜,
“治不好也不怪你……再跟你交個底,是明山月想讓你救肖大人,他已經(jīng)把那里安排妥當,不會有其他人看見。若人死了,保證沒人找你麻煩?!?/p>
馮初晨還是搖頭,“不去?!?/p>
上官如玉又起身作了幾個揖,商量道,“我用我的項上人頭擔保你無事。若我扛不下會請我娘出面保你,我娘扛不下會請我皇外祖母出面,她老人家最疼我。
“明山月也會保你,他現(xiàn)在是飛鷹衛(wèi)北鎮(zhèn)撫使,連權(quán)臣都不敢輕意得罪的人。他祖父是太保,他爹是定國公,還是中軍都督府同知,
“他祖母是長寧郡主,最得皇上和我皇外祖母敬重。這么多人保你,你還怕什么?”
飛鷹衛(wèi)相當于前世歷史上的錦衣衛(wèi),雖說沒有錦衣衛(wèi)特權(quán)大,卻也有自己的詔獄,一樣臭名昭著,而詔獄正是北鎮(zhèn)撫使主管。
有這么多倚仗,又是救忠良……
而且,飛鷹衛(wèi)的北鎮(zhèn)撫使讓她去幫忙,不管她愿不愿意,似乎都不敢不去。
馮初晨再次問道,“真的無事?”
“騙你我臉上長瘡?!?/p>
這是上官如玉最惡毒的詛咒。
“若他死了咋辦?!?/p>
“跟你無關(guān)。我們已經(jīng)做好安排,沒人知道你去了那里?!?/p>
馮初晨道,“容我換身衣裳?!?/p>
又對芍藥道,“你和王嬸跟我一起去。”
王嬸當助手,芍藥當保鏢。
王嬸不太贊成姑娘去做這么危險的事,但姑娘答應(yīng)了,她也只得跟著去。
芍藥則是興奮得不行,既能跟著姑娘看熱鬧,又能多看兩眼上官如玉。
上官如玉又交待道,“不管對誰,都不能說你們?nèi)ツ抢?。?/p>
她們當然不敢說。
馮初晨換成利落的比甲,讓芍藥和王嬸拿著手術(shù)器械、手術(shù)服、兩罐消毒水、一些消過毒的軟布。
醫(yī)館里隨時都放著幾罐備用消毒水,煮沸后用罐子裝著。
在馮初晨的感染下,之前所說的“防止外邪入體”都被醫(yī)館的人稱為“消毒”。
雖然上官如玉說那里他準備了一些手術(shù)用的東西,馮初晨還是愿意用自己的。
沒叫半夏,醫(yī)館必須有一個當事的人守著。
上官如玉上了院子里的馬上,馮初晨三人去胡同口上另一輛馬車。
端硯來到車前小聲道,“車里有幾件斗篷,套上,別讓人看出你們是女人。”
斗篷黑色,又長又大,還帶帽子。
三人套上,再戴上口罩,捂得嚴嚴實實。
端硯惡狠狠的聲音又傳來,“那個丫頭不要眼睛亂閃,不該看的不要看。”
剛才看到傻大個丫頭緊著盯著自家公子瞧,他恨不得上前踢她幾腳,看在馮姑娘的面上才忍了。
芍藥縮了縮脖子。
王嬸氣得掐了她幾下,小聲罵道,“教了你多少遍,就是不長記性,回去再收拾你。”
馬車小跑起來。
芍藥小聲說道,“我就是想看看上官公子擦沒擦茉莉粉。剛才仔細看了,他沒擦粉,擦的是香脂,臉像剝了皮的雞蛋,又滑溜又好聞……”
王嬸氣得又使勁掐了她幾下,“還敢亂說話。”
馮初晨冷臉說道,“回家后罰站兩個時辰,扣一個月月錢?!?/p>
還敢直勾勾地看人,這丫頭必須好好教一教。
芍藥撅嘴不敢再言語。想到要扣那么多月錢,心都在流血。
馬車走了近一個時辰,來到一處大門前。
端硯說了幾句什么,塞了兩錠銀子在一個士卒手里。
士卒躬身笑道,“謝謝公子。”
所有京城人都說上官如玉第一喜歡看戲聽曲兒,第二喜歡看犯人受刑。
只有他們知道,上官如玉第一喜歡鼓搗犯人受刑后的傷口,第二喜歡看犯人受刑,第三才是喜歡看戲和聽曲兒。
這次不僅他來了,還帶來幾個看熱鬧的紈绔。
不知哪個犯人要倒大霉了。
士卒掀開后一輛車的簾子看了一眼。
一揮手,“走吧。”
馬車又小跑起來,來到一排廂房前。
此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四周寂靜無聲,仿佛連只鳥兒都沒有。
端硯小聲道,“下車。”
幾人下車。
一個人站在廂房門口,對上官如玉小聲說道,“稟公子,我家大人臨時有急事出去了。大人說,人帶來了就先施救。放心,這里都是我們的人?!?/p>
這是明山月留下的親兵宋現(xiàn)。
上官如玉點點頭。
他見馮初晨幾人帶的“面巾”又厚又看好,問道,“還有嗎,給我一個?!?/p>
馮初晨帶的有多,拿了一個口罩給他。
上官如玉戴上口罩率先走進廂房,兩個獄卒和端硯、宋現(xiàn)、兩個護衛(wèi)跟上。
馮初晨幾人緊隨其后。
屋里墻上插著幾根火把,陰森潮濕,奇臭無比。
越往深走越陰森,越臭。臭味里不僅有血腥味、酸臭味,還雜夾著屎尿味及不知道的什么味。
哪怕戴著口罩,馮初晨也想吐。
馮初晨坐過牢,這里比長平縣大牢恐怖多了。
她看看前面一襲青衣,似纖塵不染的上官如玉,走得匆忙不帶一點猶豫。
這個人遠不像傳說中的花架子。
來到最里一扇鐵門前站定,屋里昏暗看不清楚。
一個獄卒打開鐵門,幾個人拿著火把進去,屋里立即明亮起來。
土墻和地上凸凹不平,最靠里的草堆上躺著一個男人。
馮初晨幾人進去,血腥味和酸臭味更濃。
來到男人前面,看到男人身上蓋著塊破布,篷頭垢面,雙目緊閉,五官嚴重變形,如死了一般。
他的胳膊和雙腿露在外面,血肉模糊,已經(jīng)看不出有幾根手指和腳指。
上官如玉掀開破布,除一條短內(nèi)褲,其它部位都裸露在外。也是青青紫紫,血肉模糊,還有幾處被針縫過……(此處省略一百個字)
之所以給男人穿了短褲,是因為要請馮初晨來,否則連短褲都沒有。
即使馮初晨看過外科手術(shù),還在尸體上學過解剖,看到這樣的人胃里還是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下來。臭味又讓她想吐,再忍。
王嬸也是強忍住不讓自己吐起來。
芍藥卻如無事人一樣,瞪著大眼睛使勁看。
上官如玉蹲下,指著幾處傷口說,“其它地方是皮肉傷,我都能處理。致命處是肚子上的傷,你重新把這里拆開縫一縫。”
傷口有十幾厘米長,一看就感染化膿了。
馮初晨搖頭道,“何止肚子致命,這就是將死之人。不動手術(shù)都活不過今天,何況要動手術(shù)?!?/p>
不知為何,她一眼便看出這是個將死之人若,活不過三個時辰。
上官如玉不忍地嘆了口氣,“既然橫豎都是死,姑且搏上一搏?!?/p>
馮初晨目光再次移到男人的臉上,居然心酸得想流淚。
人被這樣殘忍對待,就不該成其為人。
包括一切生靈。
太遭罪了。
人世間怎么有這樣的惡,怎么能承受這樣的苦和痛。
若按馮初晨平日性子,她絕不會答應(yīng)。既然認定他要死了,自己何苦再找事,引來殺身之禍。
但她此時就是任性地想搏一搏,哪怕招禍也想救救眼前這個男人。
她望望四周,沉聲道,“這里不適合做手術(shù)?!?/p>
上官如玉道,“只有這個條件,頂多熏醋和撒點石灰粉,聽天由命了?!?/p>
馮初晨輕聲道,“希望上天垂憐于他。把他抬到屋中間,方便手術(shù)?!?/p>
上官如玉對護衛(wèi)和獄卒點點頭。
護衛(wèi)立即撒石灰,熏醋。
端硯把墻角的草抱了一些放在屋中間,又在上面淋了一些消毒水,兩個獄卒把男人抬在草上。
上官如玉讓端硯把一個小箱子放在旁邊,里面裝的是止血粉及去除外邪入體的藥粉,幾樣手術(shù)器械。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手術(shù)必備品。
他又把麻沸散放進碗里沖開,一手拿碗,蹲下一手扶起男人的頭。
輕聲說道,“肖大人,我們請來一位善瘍科的大夫,她能救你的命。來,把這碗藥喝了?!?/p>
男人沒有動靜。
上官如玉又拍拍男人的腫脹的臉。
小半刻鐘后,男人腫得像雞蛋一樣的眼睛才睜開一條縫,嘴唇抖了抖說道,“上官公子,讓我死吧,謝謝你了?!?/p>
聲音低沉,含混不清。
上官如玉說道,“肖大人,若你死了,你們肖家就真的完了,大皇子將更加孤立無援,那位也永遠出不來。有命,才有一切。”
男人的眼睛睜大了兩分,怔怔看了上官如玉一會兒,張開嘴喝盡麻沸散。
馮初晨才知道這個人跟皇家有關(guān)系,自己是不是參與進殘酷的宮斗里了?
不管他是什么人,馮初晨都想救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