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U22集訓隊年齡最小的入選球員胡萊的一番話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么他說了什么呢？他表示自己的夢想就是能夠率領中國隊獲得世界杯冠軍。就這么一句話被放到網上之后，引來了不少人的冷嘲熱諷。有自媒體說他是狂妄自大，也有人認為他是嘩眾取寵……”

    “狂妄自大個屁！嘩眾取寵個屁！”

    在青陽一高體育場看臺下方的更衣室里，周子經正拿著手機破口大罵。

    “那幫營銷號懂個屁！”

    “周隊周隊，注意一下……外面有你粉絲呢……”更衣室里的隊友們朝著周子經擠眉弄眼的。

    “有粉絲又怎么了？”周子經并不理會等在更衣室外面的女粉絲們，而是指著手機上的《進球》網新聞給隊友們說，“你們說說那些人是不是都是一群傻雕？我們自己的球員，說要拿世界杯，那不是有志氣的表現嗎？怎么落到他們這群心理陰暗的家伙眼里，就變成了狂妄自大、嘩眾取寵？”

    “唉，周隊，誰叫咱們國家隊到現在連世界杯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呢？其實他們罵的不是胡萊，罵得是中國足球而已。競技體育嘛，弱就是原罪……”

    “那也不能這么說，總要講道理的。難道他們不希望中國足球好嗎？”周子經皺眉道。

    “也許人家還真不希望中國足球好。中國足球好了，不能隨便罵了，他們豈不是少了一個發泄的渠道？”有人冷笑道。

    周子經聽到隊友這么說，愣了一下，然后很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把中國足球當什么了？”

    “當什么？當痰盂啊。”

    周子經低頭看著手機中的胡萊照片，他已經穿著中國隊的訓練服了，胸前是鮮艷的五星紅旗。

    哪有這么好看的痰盂啊？

    “好吧，我決定了，我以后也要去這個痰盂里踢球！”周子經指著手機屏幕說道。

    更衣室里安靜了兩秒鐘，接著大家紛紛鼓掌：“周隊加油！”

    “周隊是你的話，那一定沒問題！”

    “周隊目標遠大，雄心壯志！不愧是周隊！”

    周子經被他的隊友們的彩虹屁逗樂了：“先定個小目標吧，拿個全國冠軍回來！”

    ※※※

    羅凱從健身房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剛剛從水里被撈出來的一樣，每走一步，腳下就是一道濕漉漉的腳印，汗水猶如瀑布一樣，從他額頭往下淌，流到下巴尖，墜下來。順著胳膊流下來，流到手指尖，隨著他的擺臂動作被甩的到處都是。

    從健身房走到更衣室門口，他就聽到隊友們正在討論那個他非常熟悉的名字。

    “胡萊這小子是飄了吧？”

    “操，就特么進了一個集訓隊，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了……拿世界杯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

    “也不見得是飄了啊。你們沒見現在大家都在討論他嗎？他算是火了。說不定人家是故意這么做的，就是為了出名呢？”說這話的是南海隊的后腰廖庭輝，上賽季的中甲聯賽第三十二輪，閃星客場挑戰南海，他在比賽中負責防守張清歡。

    本來在他的防守下，張清歡是幾乎毫無還手之力的。

    結果讓胡萊上倆一攪和，他在防守中只能束手束腳。

    而且他還差點被胡萊給陰了。

    所以到現在他對胡萊的狡猾都印象深刻。

    別人或許會覺得胡萊這么說是狂妄自大，但他卻覺得胡萊只不過是為了嘩眾取寵而已。

    就在這時，羅凱走進了更衣室。

    大家再看到他的樣子時都大吃一驚：“羅凱你是去游泳了嗎？”

    “游泳也犯不著被全身衣服褲子都打濕吧？”

    羅凱向大家解釋道：“我穿著雨衣訓練的。”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穿著雨衣訓練是什么概念，大家都很清楚。

    如果不清楚，想象一下夏天在一間門窗緊閉無比悶熱的房間里，讓你上跑步機跑步，要不了多久汗水就會遍布全身。

    而穿著雨衣鍛煉的感覺就是這種悶熱感的十倍。

    因為雨衣一般都不透氣，穿在身上就等于套了個塑料袋，身體所散發的熱氣排不出去，會出更多的汗。這種訓練方法對對心肺負荷要求很高。

    “羅凱，我記得你之前受過傷的吧？”隊長王一如站了出來，“你還是悠著點？別練得太狠了，那樣會增加再次受傷的幾率。”

    羅凱點點頭：“謝謝王隊，我會注意的。”

    然后他走去更衣室里面的淋浴間里沖起了澡。

    等里面的嘩嘩水聲響起，面面相覷的南海隊球員們才壓低聲音說道：“我記得羅凱好像和胡萊以前在一支球隊里？”

    “據說比胡萊還更早進入職業隊呢……”

    “一定是受刺激了。”

    “想想也是啊，比胡萊早一年進入職業隊，結果現在人家都去國奧了，他卻從中超租借到了中甲……”

    “我倒覺得對咱們隊來說，這是一件好事呢。有這么一個斗志昂揚的羅凱，說不定我們這個賽季就有機會升超了……”

    隊長王一如搖頭：“升超也不靠某一個人，靠的是全隊的努力。我更擔心他這么練下去，身體會吃不消……”

    在噴頭下任由熱水把他從從頭淋到腳，羅凱并沒有急著朝身上打沐浴露，就這么低頭垂手站在水中。

    當自己還在努力想要實現職業聯賽進球零突破的時候，胡萊已經在聯賽中半賽季打進了十一球。

    而當自己決定租借來到 租借來到中甲南海隊，獲取更多出場機會時，胡萊卻已經被選入了國奧集訓隊。

    第一次，羅凱有了這么個想法——我是不是永遠都追不上他了？

    他雙拳緊攥，身體在熱水中微微顫抖。

    ※※※

    “……老實說，最開始，在我聽到胡萊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條件反射地以為他是狂妄自大，或者是嘩眾取寵。但是當我帶著一種搞了個大新聞的興奮回到編輯部的時候，遇到了我的前輩孫永剛孫老師，他為我講述了一段關于胡萊的舊事……

    “當時的胡萊還只是一個高一學生，跟隨東川中學足球隊第一次參加全國大賽，在球隊中連首發都不是，只能替補出場。而羅凱已經在全國大賽中一鳴驚人，成為了眾多媒體記者追逐的對象。當時的胡萊在羅凱的陰影下，無人問津。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孫老師注意到了胡萊在訓練場上加練慶祝動作！”

    “這是真的。當時我就在現場。”嚴炎拿著手機一臉嚴肅地對自己的室友們說，“你們完全想象不到胡萊為什么會有這個想法——跑去加練慶祝動作。好像他從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以后會經常用到這套慶祝動作一樣……而事實上，他確實經常用到了。所以我總說他是天選之子呢！我甚至覺得當初教練在把胡萊招進校隊的時候起，就注定了東川中學足球隊會獲得全國冠軍！教練眼光獨到，胡萊也不負所望，簡直天作之合！”

    他的室友們入神地聽著嚴炎講胡萊過去的事情，表情專注。

    “他有一種迷之自信，仿佛是一種直覺和預言，他就是堅信自己一定做到。現在我覺得可能正是因為他這么堅信，并且以此為目標而努力，所以才能最終做到在別人看來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別聽網上那些營銷號自媒體瞎說，一個個平時球都不看一場，連中國隊有些誰都不知道，一聽到‘國足’兩個字就顱內高潮，一瀉千里，全特么都是來蹭熱度的！搞海外代購的都能來嘲笑胡萊，他們也配？等著被打臉吧！”

    ※※※

    “當時胡萊加練的那套慶祝動作現在很多人相信都已經看過了，沒錯那就是胡萊的招牌式慶祝動作……而誰能想到，最開始他在訓練場上加練這套動作的時候，十次里有七八次都不成功呢？但就像是他加練慶祝動作讓人無法理解一樣，如今的他說要獲得世界杯冠軍，一樣不被人理解。

    “不被人理解的還有他后來接受孫老師采訪時的回答。孫老師問他對未來有什么展望，其實只是想問他對于接下來的全國大賽有什么想法。但你們猜胡萊是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的？對了，他說自己要成為職業球員。

    “你們看，是不是和今天很相似？一個在中學校隊里連首發都打不上的替補，面對媒體一本正經地說要成為職業球員。一個第一次入選國奧集訓隊的新人就放話要拿世界杯冠軍……兩個未來展望，相同的問題，不同的回答，但又是相同的味道。所以諸位，你們在罵這個年輕人狂妄，罵他嘩眾取寵的時候，是否想過，他只是真的把自己的心里話說了出來而已。

    “那明明是心里話，為什么你們會不相信？或許是因為我們早就習慣了戴著面具，在這個社會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別人希望看到的，是有利于自己的，但唯獨不是真正的自己。當所有人都習慣睜眼說瞎話，都習慣隱藏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時，有人突然說出了他的內心想法，哪怕這個真心話是如此真誠和值得尊敬，但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恐怕都是嘲笑他、怒斥他、貶低他、圍攻他……

    “他們是被這個年輕人的‘狂妄’激怒了嗎？不，他們只是被他的‘真誠’刺傷了而已。就像一個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洞穴中的人類，第一次見到陽光時的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恐懼。

    “年輕人的豪情壯志，或者說就算是胡言亂語……又何罪之有？讓人如此口誅筆伐？我們……中國足球里的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沉淪的太久，害怕的太久，畏縮的太久，在黑暗的洞穴中匍匐了太久……以至于忘記了陽光是什么樣子的？遇到什么自己認知以外的事情，內心只有陰暗面的想法，而容不得絲毫光明……

    “既然如此，那就讓這個年輕人給大家帶來光吧！”

    （記者：張超）

    李自強看完了這篇文章，放下手機，扭頭看向了窗戶。

    窗簾被拉開了，上午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傾瀉進來，照在手機上，再被手機屏幕反射到了天花板上。

    這間他租在東川中學附近的房子，因為是電梯公寓，樓層高的緣故，采光要比之前的老房子好多了。也因此他現在特別喜歡每天早晨起來之后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讓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亮堂堂的。

    等他下班回來，等最后一絲夕陽的陽光消失在西方的群山之后，他才會再拉上窗簾。

    現在他就正在遠眺明媚陽光籠罩下的城市。

    在陽光照耀下，遠處樓房的玻璃窗上閃爍著明晃晃的光。

    在陽光照耀下，對面居民樓陽臺上的三角梅開得更艷了。

    在陽光照耀下，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變得生動活潑起來。

    《進球》網公眾號放到這篇文章開頭的那首歌還在循環播放著，通過手機揚聲器外放出來。

    “……Woo oo oo Woo oo oo……拉開窗簾。感慨萬千。幸運之子。宛若新生……”

    ※※※

    李青青停止了滑動手機屏幕，于是屏幕上的內容就停留在了文章的最后幾段。

    她一直盯著文章最后那句話。

    公眾號配樂通過耳機源源不斷傳到她的耳朵里。

    “……看看年輕的自己，青春洋溢的氣息……生命屬于你自己，別在乎他們的道理，去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注1）

    她輕輕晃著頭，跟著音樂蠕動嘴唇，在心里無聲地重復著：

    去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別在乎他們的道理，胡萊。

    ※※※

    注1：這首歌是GALA樂隊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