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龍是漁民洗腳上岸,劉衛中和他恰好相反,原本是湘西那邊的農民,卻脫了鞋,下了水,孤身一人到洞庭湖這邊闖蕩。
江一龍上了劉衛中的漁船,船不大,比不上江家的連家船寬敞,但一個人簡簡單單地安身也夠了。船板下,一條條湖魚活蹦亂跳,數量不多,重在鮮活。
“我這個新手漁民技術還不到家,貨不多,你看要不要得?”劉衛中笑著問。
江一龍連連點頭,“要得,怎么要不得咧?你這個魚怎么賣咯?”
“不挑不選,一網撈八毛,你看要得不?”
劉衛中開價不卑不亢,既沒有惡意抬價,也沒有故意降低價格來巴結江一龍。這個價格非常公道。
江一龍二話沒說,直接就要上稱給錢。
劉衛中卻笑著說:“莫急咯。”
劉衛中能三番兩次地找上江一龍,當然不是為了只做這一趟生意。他心里有別的盤算。他一個外來的,又是農民轉業的漁民,想在洞庭湖這片水域站穩腳跟,不是那么容易。他很想找一個本地的“土著”當靠山。然而,洞庭湖七十二連家船內部再怎么有矛盾,在外人看來也是“鐵索連船”般緊密的一塊。他們可以允許外來的漁民在洞庭湖打漁,也會和你說說笑笑,點頭之交。但是要說到更深層次的交往,那就沒有了。
老一輩的漁民自恃老資格,懶得和你這個外來的后生交流,年輕漁民倒是能多聊上幾句,但是一個從小生活在水里,一個在泥巴地里長大,實在沒什么共同語言。
劉衛中最近一年來在洞庭湖摸爬滾打,磕磕碰碰地混到現在,感覺自己還是個局外人。直到他聽說了江家,知道江家有幾個想洗腳上岸的年輕人。他那時候就動了心思,要和江家的年輕人搭上線。
“魚龍會”的時候他主動去打了招呼,后來江一龍三兄弟忙得不行,也沒能說上幾句話。今天終于又有了機會。
“實話跟你講,我是想和兄弟長期合作的。”劉衛中笑著說。
江一龍滿口答應,他求之不得。漁業廠長期要收購鮮魚,與其他每回求爺爺告奶奶的去求購,劉衛中這種自己找上門的肯定靠得住得多。
“不瞞兄弟說,我那邊認得不少外來的漁民兄弟,要是江老板信得過我,我去幫你說和,以后我們的魚都可以供給江老板。價格嘛,好說。就按市場批發價算,你看怎么樣?”
劉衛中心中早就有了盤算,搭上漁業廠這根線,不僅自己的魚不愁銷路,他還可以從中間提籃子,倒賣一手,多賺一筆費用。
江一龍也很高興,要是有一批穩定的鮮魚供貨來源,他只要專心開拓市場,再也不會為鮮魚發愁了。這是雙贏的買賣。
不過,他想起了一件事。
“劉哥,兄弟們能賣魚給我,我求之不得。但是,我只要活魚,不要電死的、炸死的死魚啦!”
劉衛中擺了擺手,“江老板把我當么子人了?那種缺德事我做不出來。現在政府不準搞那種名堂。再退一萬步講,我的船都是政府資助買的,我要是跟政府對著干,我還要不要臉了?不止我,和我一起捕魚的那幾個兄弟我都可以保證,大家都是老老實實地撒網,沒一個搞鬼名堂。”
江一龍松了口氣,陪著笑,“劉哥莫怪,我也不是故意冒犯大家,今天剛好碰到幾個電魚的雜種。”
劉衛中了然地笑了笑,“我曉得那幾個人,碰到過幾回。跟個見不得光的老鼠子一樣的,白天不做聲,夜間下手。聽到講被大家攔過幾回,趕一回他們就換個地方。洞庭湖這么寬,防不住。上回我賣魚的時候跟幾個老漁民講,要他們去找政府投訴,讓政府出面收了那些人的作案工具。他們又不愿意,嫌麻煩。”
江一龍曉得連家船這些老漁民是什么德行。只要有一天魚打,他們就打一天魚,從來不愿意節外生枝,多管閑事。對于他們來說,他們屬于天管、水管,不屬于地上的政府管,同樣岸上的政府也不會管他們水里的事。而對于劉衛中來說,有事找政府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就是地上人與水里人的觀念的差距。
江一龍和劉衛中從打魚談到種地,從爺娘談到兒女,他們發現水里和地上有太多的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差異,更多的是思維觀念上的區別。
江一龍默默地吸收著這些新鮮的觀念,和他這段時間發展漁業廠的經驗相結合,慢慢地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生活和生意準則。
活魚的來源解決了,劉貴美、郝愛妹帶著請來的幾個村民拼了命地干,一身衣衫從早上濕到晚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魚濺起來的湖水。
江大龍、江甲龍也加入了生產大軍,剖魚、腌魚、熏魚,一個個忙得搞手腳不贏,生怕耽誤了給客戶交貨。然而,臘魚制作需要時間,這是他們怎么加快速度都解決不了的。
江一龍這些日子天天東跑西跑,忙得不著家,不是在去客戶家的路上,就是在和客戶說好話,賠笑臉,希望推遲交貨期。有人表示理解,有人要求解除合作,有人要賠違約金。江一龍每天都焦頭爛額。
“錢老板,實在是不好意思,這批貨還要兩天才能出來。你放心咯,貨一熏好,我馬上安排車來給你送。”
“放心,放心,絕對不會耽誤一點。”
“多謝理解,多謝理解。下回請你恰酒。”
“火焙魚啊?火焙魚莫問題,剛好還有二十來斤,我明天就托人給你送過來。”
“貨款不是問題咯。下回和臘魚一起結賬就是。”
“好好好,要的要的……”
江一龍掛斷了錢福來的電話,揉了揉笑的僵硬的臉盤,又撥通了下一個號碼。
“馬老板,我這邊現在有個情況,前段時間落暴雨,湖里的魚不好撈,為了保證品質,我們對魚選了又選,所以現在稍微缺點貨。你那邊的臘魚過兩天送你看要的不?”
“幾天啊?最多五天咯!貨一齊我就給你送過來。”
“莫辦法,你也曉得我們廠子對魚的品質要求高,那種不新鮮的、有土腥味的魚絕對不會用。”
“違約金?合同?”
“這是天災,我也沒辦法,還望馬老板體諒一下。”
“好好……再見。”
江一龍嘆了口氣,掛斷了電話。他現在感覺腦子里好像纏了無數的亂麻線,理也理不清。漁業廠開業以來,他們走得順順當當,沒想到一場暴雨就把一切都攪成了一團漿糊。
謝翠娥給他倒了杯水,“別性急。一個個慢慢解決,最多半個月,走上正軌就好了。”
江一龍摟了摟謝翠娥的腰,摸了摸小雨生的臉蛋,歉疚地說:“這段時間太忙了,都沒顧得上你和崽,翠娥,你不會怨我吧?”
謝翠娥安撫地笑了笑,“怨你什么?怨我老公太上進?一龍,你曉得不?看到你這樣為了我和崽奮斗,我高興還來不及。不過,你還是要注意身體。不光是你,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還有爺娘,這段時間都沒停過手腳,還是要注意休息。”
“不忙不行啊,欠了人家的貨,我心里不安。剛剛馬老板還講要違約金。這一趟虧大了。”
“做生意嘛,有賺有賠是正常的。莫講我們賣臘魚,以前我堂叔唱戲都有貼本的時候。有時候好不容易搭起棚子,還沒來得及唱就落大雨,根本沒人來聽戲,只好又把棚子拆了。”
江一龍笑了笑,“看樣子大家都是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個都管不到啊!”
有了謝翠娥的開導,江一龍的心情松快了不少。
第一批臘魚終于出了貨,江一龍馬上租了貨車給下河街的姚老板和岳陽的錢老板送了過去。
第二批,第三批……一批批臘魚陸續出爐。
半個月后,七月份的欠貨全部補完,漁業廠再次走上良性循環,緊繃在江家人腦海中近一個月的那條弦終于松懈下來。
“哎喲……可算是可以歇一下了。”江大龍倚靠在墻根,抽了根煙,感覺從沒有過的輕松。
“我感覺我的手都快腌入味了。”江甲龍嗅了嗅自己的手心,一股香料味和魚腥氣。
郝愛妹拍了他一下,“大嫂都沒叫苦叫累,你越來越秀氣了哦?”
劉貴美笑了笑,“只要能賺錢,累點我倒是不怕。”
提起這個問題,大家又沉默了。
江大龍提議,“一龍,你和小謝算下賬,看我們這個月到底賺了好多?”
謝翠娥掏出賬本,一筆筆地念給大家聽。
“石棉瓦頂棚搭建支出一千二百元,圍墻修補支出……鮮魚購買支出……馬老板違約金支出……貨車租金……”
一連串的大額支出,聽得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錢老板七月貨款收入……馬老板貨款收入……毛紡廠六月份貨款結算……姚老板貨款收入……”
“七月份總收入……負一千四百八十六……”
江甲龍噌的站了起來,“負是什么意思咯?”
江大龍皺了皺眉,“難道我們這個月還倒貼啊?”
江一龍點了點頭。謝翠娥雖然在坐月子,但是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可能!”劉貴美一把搶過賬本,翻了翻,氣沖沖地扔到地上,“累得要死一分錢沒賺還倒貼,這廠子還搞什么?不搞了!”
劉貴美真的崩潰了,她沒想到自己拼死拼活地干,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沒掙到錢不說,還倒貼!
她想起以前和江大龍在湖里打魚的時候,一個月也能掙上好幾百,甚至一兩千,那時候晚上撒網,早上收魚,還能陪孩子,多么快活!而現在呢?她付出了一切,得到了什么?!
江大龍拍了拍她的背安撫她,“這個月廠子出事沒辦法。下個月就賺錢了嘛!”
“下個月?下個月又賺得好多?要搞你自己搞,我不得搞了。”劉貴美氣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江一龍說:“大嫂,我曉得你們都辛苦了。這樣,這個虧的錢算我的,從我的分紅里扣。”
劉貴美冷哼一聲,“錢都在你們手里,扣沒扣,哪個曉得啊?”
這話一出,兄弟幾個都變了臉色。
原來自從掙錢后,謝翠娥到銀行里辦了兩本存折,一本用來存漁業廠的公共開銷和收入,一本用來存兄弟幾個的分紅。
江大龍和江甲龍夫婦是湖上的黑戶,沒有身份證,辦不了存折,分紅也存在了謝翠娥的名下。他們自己只保留了每一筆的存單。所以,雖然掙了錢,但都在別人的名下,劉貴美從沒有感受過有錢的感覺,她的心里自然不會舒服。
他們這些人又不識字,到底掙了多少,虧了多少,都是謝翠娥說了算。劉貴美知道一家人之間應該相互信任,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心底生根發芽。
江甲龍說:“一家人做生意,本來就是同進同退,是賺是賠都一起承擔。沒道理當哥哥的還要當老弟的背債。”
江大龍勉強笑了笑,“你嫂子開玩笑的,甲龍說得對,該怎么算就怎么算。”
江一龍正要開口,突然電話聲響起。
“喂!”江一龍接起電話打了個招呼。“李秘書啊?請問有何貴干?”
電話那頭李秘書的聲音低沉,帶著淡淡的怒意,“以后你們廠子的臘魚不要送過來了,我們不要了。”
江一龍愣了愣,一句“為什么”還沒問出去,那邊就掛斷了。
“怎么回事?”
“毛紡廠的李秘書講以后不要我們的臘魚了。”
“啊?什么原因咧?”
江一龍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們和毛紡廠合作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要了呢?
江大龍說:“那么大個廠子,憑什么講不要貨就不要貨了咯!”
江甲龍卻擔心,“那批貨的貨款呢?他們不會不給吧?”
“要不,你再打個電話問問看。”
江一龍想了想,正要給李秘書回電話,就見肖隊長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一龍啊,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