檂前坪的婦女個個嚇得不行。她們一邊往碼頭趕，一邊問：“怎么落水了咯？”
吳滿娘年紀(jì)大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說：“幾個伢子妹子放學(xué)回來不曉得怎么到水邊耍去了，牛伢子腳下沒踩穩(wěn)，一下子就溜下去了。”
“哎喲……造了孽??！天天講莫耍水莫耍水，就是不聽。”
幾人聊著罵著到了碼頭的時候，江一龍已經(jīng)把牛伢子撈了上來，正在給他控水。牛伢子身體癱軟，不知是死是活。江一龍單腿跪在地上，大腿頂在牛伢子肚子上，不停地震動他的身體。沒多久，牛伢子“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污水，放聲大哭起來。
眾人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昂昧?，好了，活了活了……”
“不愧是靠水吃飯的，有點(diǎn)本事?！?/p>
“要不是姓江的，牛伢子今天還不曉得有沒有命在?！?/p>
……
人群后一陣騷動，牛伢子的娘來了。她哭哭啼啼、罵罵咧咧地擠到前面，一見牛伢子活生生地坐在地上，松了口氣，又氣得抬起手就沖牛伢子打了兩巴掌。
“你這個死伢子，你是要嚇?biāo)牢野?！?/p>
肖紅兵連忙來攔，“做何子，做何子咯？崽沒淹死你要打死他啊？！”
“肖隊(duì)長，你莫攔我，他不聽話，我打死算了，免得讓我操心！”
“你操心？你操什么心咯？天天打牌打麻將，我還不曉得你？”
肖紅兵一番話說得牛伢子的娘滿臉通紅。
江一龍打著圓場，“好咯，沒事就好。大家不要圍在這里了，讓這個伢子回去換件干凈衣服，莫感冒了?！?/p>
江一龍也回了漁業(yè)廠換衣服，碼頭邊上的熱鬧散了，肖紅兵沒忘記正事，又喊了一次喇叭?！芭d龍漁業(yè)廠要請人做火焙魚，有興趣的馬上到大隊(duì)部前坪報名。只限今天，過期不候！”
這回，大隊(duì)部前坪三三兩兩地來了不少人，粗粗一看，至少有十幾個，其中好幾個都是方才在碼頭上圍觀救人的觀眾。
肖紅兵點(diǎn)點(diǎn)頭，這還差不多嘛。
“大家莫受別個的挑撥，聽風(fēng)就是雨，人怎么樣，要自己相處。人家舍命救你的崽，給大家創(chuàng)造崗位，讓大家賺錢，一個個還說他們不好，你說虧心不虧心？他們要真的是那種惡霸、渾人，我未必會把他們請過來啊？算了，多余的話我也不講，聽得進(jìn)就聽，不聽勸我也不勉強(qiáng)。具體的工作由謝老板跟大家介紹。”
肖紅兵把謝翠娥請到了主席臺上。她笑著拿起了擴(kuò)音器，清脆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禾灘。
“各位女同志們下午好，承蒙鄉(xiāng)親們的關(guān)照，我們漁業(yè)廠才有今天的成長。過去的事情，我們也不再講了，公道自在人心。我們江家為人怎么樣，我相信和我們打過交道的鄉(xiāng)親們都是曉得的?，F(xiàn)在我們廠子由于業(yè)務(wù)需要，想請五個人做火焙魚。我們廠子提供新鮮的小魚仔，包教會技術(shù)。大家只要領(lǐng)了我們的新鮮魚回家，處理好，用菜籽油慢慢焙干，到時候我們再回收。回收價格是三塊錢一斤。想做這個事的，可以到我這里報名。”
“三塊錢一斤，我們還要自己出油，出煤炭，劃不來哦。”有人說。
謝翠娥笑著說：“火焙魚用的油不多，只要焙得金黃半干，一個鐘頭少說可以焙四五斤鮮魚，也用不得好多煤炭吧?！?/p>
“煤炭倒是算了咯，反正除了煮飯，空著也是空著。就是焙魚要細(xì)火慢焙，磨人得很。”
肖紅兵有些發(fā)氣，“做么子事不磨人??？又想賺錢又想輕松，哪有那么好的事?。肯胼p松的就去打你們的字牌，搓你們的麻將，莫來壞人家的事。”
“肖隊(duì)長，那你跟我們算算賬，這個事情能不能做嘛！”
“好，我給你們算算賬。十斤鮮魚少說也能出三四斤半干火焙魚，一天最多三四個鐘頭就是十來塊錢，一個月就是三百多。你問問你們邊上哪個賺得三百多一個月？要是勤快的還不止這個收入?！?/p>
一聽每個月能掙三百多，不少人動了心。
“一個月三百，一年就是好多?。咳в邪桑堪⒁遣恍銡饫?！我屋堂姐的妹子在城里上班都沒得這個工資啦?！?/p>
謝翠娥又說：“不過，廠子里也是有要求的。交上來的火焙魚要干凈，完完整整，不壞不爛，顏色要好看。剛剛有位大姐說得對，這是個慢工出細(xì)活的事，所以，希望有耐心的同志們來試試。”
“我來?！?/p>
“我來?！?/p>
……
一時間有七八個人舉起了手。其中有賀貴明的堂客宋金花和剛剛喊人救牛伢子的吳滿娘。
謝翠娥把舉手的幾位請到了漁業(yè)廠，劉貴美和郝愛妹手把手的教了幾人處理魚仔、抹鹽腌制和用鐵鍋焙的技巧和流程。
洞庭湖上的人自然是魚吃得最多?；鸨呼~她們以前也常常做，自然熟練。只要舍得耐心，慢慢焙出來的魚怎么都好吃，只是，自己吃的不在乎外形，要賣出去的要完整。
“要是煎爛了怎么搞咯？”宋金花問。
“煎爛了你們就留著自己吃，不過，十斤鮮魚最多只允許半斤的損耗，要是壞的多了，要扣工資?！敝x翠娥說。
“還要扣工資??？不得還要賠錢吧？”有人嘰嘰喳喳地嚷嚷起來。
“那不是忙活一天白搞了。”
“算了，算了，我就曉得這錢不是那好賺的，我不搞了?！庇腥舜蚱鹆送颂霉摹?/p>
一時間，八個人中走了三個。
謝翠娥問：“大家都想好了沒？我們話講在前頭，我不得少你們工資，但是你們不得誤我的事?！?/p>
肖紅兵插嘴說：“是的，做不做要想好，不要到時候搞兩天又不搞了，不踏實(shí)的趁早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到時候哪個還敢請我們村的人做事啊？”
“謝老板，我搞?！彼谓鸹ǖ谝粋€站了起來。
她老早就想到廠子里做事，只是屋里還有個毛毛要帶，沒得空?，F(xiàn)在有機(jī)會可以在屋里焙魚，多少可以掙點(diǎn)零花錢。她的老公賀貴明和江家人打了好幾個月的交道，常常說江家人厚道，她相信跟著江家人搞，不會讓她吃虧。
“我也試一下。”吳滿娘扯了扯衣衫，有點(diǎn)緊張。上回她聽了別個的慫恿到廠子里搞過一次魚，和江一龍他們鬧得不愉快，差點(diǎn)打起來。不曉得江家會不會記仇。
“上回是我不對，這回我一定好生搞。焙魚我也有經(jīng)驗(yàn)，保證不會壞事嘍。”吳滿娘拍著胸膛保證，生怕謝翠娥不給她機(jī)會。她五六十的年紀(jì)了，天天地里刨食，累得要死不說，能掙幾塊錢咯？這個事情她肯定要爭取爭取。
吳滿娘甚至做好了多說點(diǎn)好話的準(zhǔn)備，誰知謝翠娥笑了笑，“嬸子，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現(xiàn)在我們好好搞。”
吳滿娘感激得連連點(diǎn)頭。
最后，除了宋金花和吳滿娘，還有一位姓李和姓何的嫂子留了下來。
謝翠娥這邊定焙魚的人選，江大龍、甲龍、一龍三兄弟船槳一撐，回了洞庭湖，他們要去找魚。
“大麻子！”江大龍老遠(yuǎn)就朝前邊收網(wǎng)的船喊了一聲。
“喲，這是江老板回來了啦？貴客?。 焙麓舐樽訕泛呛堑亟壓昧藵O網(wǎng)。
“莫開玩笑咯?！苯簖堃荒_踏上郝大麻子的船，伸頭就往船艙里看，里面大半倉的鮮魚密密麻麻、活蹦亂跳，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江大龍的褲腳，“今天收獲不錯嘛！”
“嘿嘿……馬馬虎虎嘍。”郝大麻子笑得有些得意，看來對今天的收獲很滿意。
“小魚仔呢？”江大龍問。
郝大麻子朝船邊一努嘴，“倒了。”
當(dāng)漁獲多的時候根本顧不上細(xì)魚仔。細(xì)魚仔嬌嫩，容易死，尤其是天氣一熱，死魚發(fā)臭，熏人得很。有些漁民嫌麻煩懶得收拾，都是不管死活，直接往湖里或者岸邊一倒。
“哎喲……可惜了?！?/p>
“怎么咯？”
江大龍解釋：“我們廠子準(zhǔn)備搞火焙魚，但是你曉得噻，小魚撈得少，我們兩兄弟搞的貨不夠用。想從兄弟們這邊收點(diǎn)貨?！?/p>
“哈哈……不愧是老板了哈，你們這生意越做越大??！”郝大麻子笑著說，“什么時候帶老兄我也發(fā)點(diǎn)財咯！”
“現(xiàn)在不是來問你了不？小魚仔以后你批發(fā)給我，好多錢一斤嘍？”
“你這是逗我嘍！給么子錢嘛，細(xì)魚仔丟都要丟的，你要就送給你就是了?！?/p>
“那不行咧，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嘛！”江大龍說，“郝哥，我們是講真的，以后你有魚仔子就留著，甲龍每天早上到碼頭去收。我們就按碼頭的批發(fā)價來算，死活不論，六毛一斤，你看要的不？”
細(xì)魚仔雖然肉嫩，但是刺多，肉少，一般沒什么人特意買來吃。因此價格比大魚要低得多。
六毛一斤的統(tǒng)貨批發(fā)價不算高，也不算低。一般來說，他們每天細(xì)魚仔也能撈個二三十斤，粗粗一算就是十幾塊。錢嘛，是不多，但是蚊子腿也是肉。倒了也是浪費(fèi)，還不如換包煙錢。
郝大麻子對這個價沒意見，說實(shí)話，他也沒把這事當(dāng)個正經(jīng)生意。就是捕魚、賣魚的時候順手的事。他關(guān)心的還是漁業(yè)廠。
“你們那個廠子好搞不咯？”
江大龍遞了根煙，“怎么講咧?，F(xiàn)在騎在老虎背上，好不好搞，也要搞下去啦！”
郝大麻子打了他一拳，“你莫跟我打哈哈，裝糊涂。實(shí)話跟你講，上回聽我妹子講生意還算好做，我堂客也有心試試水。昨天還搞了個油桶準(zhǔn)備在船上熏魚。”
江大龍說：“自己小打小鬧試一下隨時都可以搞。但是要開廠子的話，兄弟勸你莫沖動。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莫急，等我們這邊走順了，有經(jīng)驗(yàn)了，到時候再做大的也不遲?！?/p>
郝大麻子笑著說：“我不信你們信哪個？甲龍是我妹夫，你們還會害我??？那我就等你們的消息。發(fā)財?shù)氖履浉绺缥依?！?/p>
“放心嘍！”
江大龍和郝大麻子三言兩語談妥了，江一龍這邊卻沒那么順利。
“兄弟，你們要大魚不找我，要細(xì)魚仔子曉得來找我了啦？那東西值幾塊錢咯？占地方，我難得留咧！”于黑皮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
江一龍說：“你就當(dāng)幫兄弟個忙嘛?，F(xiàn)在生意才起步，等以后要收大魚了肯定還找你！”
“那你出什么價咯？”
“細(xì)魚仔六毛一斤。到時候每天早上我二哥到碼頭上找你。”
于黑皮笑了笑，“一龍，現(xiàn)在當(dāng)老板了越來越小氣了哈？碼頭上嫩魚子一塊錢一斤不是隨隨便便賣?！?/p>
江一龍笑著說：“零散賣運(yùn)氣好能賣到一塊，賣不出去的還不是自己吃虧，我又不是沒賣過?！?/p>
“六毛還是太便宜了，最低八毛。你賺大錢，要給兄弟喝點(diǎn)湯吧？”
江一龍有些為難，出門之前，他們兄弟幾個已經(jīng)定好了收購價。六毛的價格是很公道的。現(xiàn)在于黑皮要加價，他不好答應(yīng)。這回不像他們賣臘魚，臘魚的買主相互不認(rèn)識，買的數(shù)量也不一樣，他價格有點(diǎn)不同也沒什么。但是收購魚仔不同，要是收購價不統(tǒng)一，大家相互一問就曉得了。到時候，他們江家里外不是人。
“兄弟，這個價格真的不行，大哥、二哥出門前都和我交代了，都是這個價收。你要是不能賣，我也不勉強(qiáng)。我再問問別家看看?！?/p>
到了下午，兄弟三個一碰頭，算了算，一共談成了三家，郝大麻子、陶啞巴、張細(xì)梅家。
“于黑皮和王順子都不賣魚??？”這是江甲龍沒想到的。
“他們嫌價格便宜了。”
江甲龍啐了一口，“兩個狗日的，平時和我們稱兄道弟，這點(diǎn)子忙都不幫，不講義氣?！?/p>
江大龍說：“他想賣貴點(diǎn)也沒錯，我們總不能強(qiáng)買強(qiáng)賣。這時候講清楚好些，免得現(xiàn)在勉強(qiáng)賣給我們，到時候搞得好像我們欠他們?nèi)饲?。?/p>
江一龍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我們現(xiàn)在要有做生意的思想，不能光靠義氣了?！?/p>
兄弟三人嘆了口氣。這次接觸讓他們發(fā)現(xiàn)好像以前玩得好的朋友對他們的態(tài)度都有了點(diǎn)變化。于黑皮、王順子他們不再把江家三兄弟當(dāng)作一起在洞庭湖上「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朋友，而是把他們當(dāng)成了利益的爭奪者。這讓他們想起了以前碼頭上的“一粒痣”?；蛟S在一些漁民眼里，江家兄弟也成了“一粒痣”。
“我看他們就是看我們賺錢了，心里酸?！苯埿睦飷瀽灥?。
他最重感情，講義氣，現(xiàn)在有種被朋友拋棄的感覺，并不好受。
“爺老倌說過「財不外露」，有些人就是「恨人有，笑你無，嫌你窮，怕你富」。見不得別個好。”
“那我就偏要賺大錢，過好日子，富給他們看！”
兄弟三個的心潮在這一刻無比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