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書吏將調查的結果遞了上來。

魏藻德和方岳貢相對而坐，奏疏已經準備好，就等著證據了。

打仗可不是一件小事，關系到國計民生的方方面面。首先需要從民間征集騾馬、民夫，其次，需要從民間購買錢糧、生鐵等大量物資。這場仗一旦打起來，沒個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別想結束。戰爭拖得越久，對百姓而言，負擔越重。他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即將被征收……

魏藻德已經想象出，民間對這場戰爭的反對程度，不亞于一場叛亂。

當他打開紙條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方岳貢見狀，趕忙問道：“坊間是不是民怨四起？想來也是，百姓們本就活得辛苦，好不容易過幾天安生日子，又要折騰，唉……”

魏藻德皺著眉頭，看向一旁的書吏：“這是真的？”

書吏恭恭敬敬回答道：“回閣老，小的這幾天一直在坊間轉悠，保證拿到的都是百姓們最真實的想法?！?/p>

魏藻德忍不住撓了撓頭，唏噓道：“我大明百姓民風淳樸，何時突然這般好戰了？”

“魏公，你說什么呢？”

方岳貢迫不及待搶過紙條，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糾結。

“這是……真的？”

書吏只得再次回道：“小的用腦袋擔保，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就奇怪了……”

方岳貢撓了撓頭，喃喃道：“百姓竟然支持朝廷打仗，這……這是什么情況？”

書吏解釋道：“自從陛下取消戶籍制，民間出現了許多工坊，比如鐵匠鋪、木匠鋪，還有制作農具、紡車的作坊，種類繁多。經過這兩年的發展，很多百姓已經放棄土地，轉而去工坊做工。然而，工坊里生產的商品需要銷售出去才能盈利。隨著工坊越來越多，商品已經隱隱有滯銷的跡象。那些坊主正愁賣不出去呢，一聽說要打仗，頓時激動起來，紛紛加大生產?！?/p>

魏藻德和方岳貢聽完，不禁面面相覷，沒想到取消戶籍制竟然引發了這樣的后果！

“原來如此……還真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方岳貢忍不住唏噓，然而，很快就嗅到了其中的隱患，說道：“可這樣一來，朝廷的決策豈不是被民間利益所左右？若是戰爭持續太久，百姓們的熱情消退，工坊的訂單減少，恐怕又會引發新的問題?！?/p>

魏藻德點點頭，說道：“有道理，我們需要跟陛下說清楚其中的利害，不能只看到眼前利益，從而失去對大局的掌控！”

沒想到，書吏說道：“兩位大人，您二位如果上書陳詞，怕是會被罵的……”

方岳貢皺眉道：“你說什么呢？我等憂國憂民，為百姓發聲，為何會被罵？”

書吏訕訕笑了笑，說道：“您二位可能還不清楚，京城那些商賈都快瘋了，他們手里囤積了數十萬斤的生鐵和精鐵，從九百八十文價格一路暴跌，如今已經回到五百文，可是購買之人卻寥寥無幾。您想啊，科學院停止收購之后，民間對生鐵的消耗能有多少？”

“所以說啊，聽說朝廷要打仗，而且是全面開戰，生鐵價格迅速有回漲的趨勢，僅僅三天，就漲到了五百八十文。這些商賈們奔走相告，紛紛大量拋售?！?/p>

“在這個關節上，如果朝廷突然收回成命，讓那些商賈知道是二位大人所為，會是什么后果……”

魏藻德臉色一會青，一會紫，看著準備好的奏疏，說道：“老四啊，難道真的是我們的問題？”

方岳貢字四長，大家伙客氣些就喊四長兄，也有時會調侃，喊他老四。

魏藻德卻沒有調侃的意思，只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方岳貢也沒往心里去，因為他現在也想不明白，大明的百姓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好戰？

兩人沉默許久，魏藻德才開口：“怎么辦，還上奏嗎？”

方岳貢嘆了口氣，說道：“要不就……算了？”

魏藻德點點頭：“那就算了！”

說罷，將準備好的奏疏揉搓幾下，隨后丟進一旁的紙簍中。

方岳貢又問道：“出使的人選怎么辦？”

魏藻德搖了搖頭：“愛咋辦咋辦，這種事有禮部操持，我不管！”

一旁的書吏突然說道：“聽說人選已經定了！”

方岳貢詫異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書吏回道：“行人司行人王政敏，逢人就嚷嚷，說自己要出使番邦，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p>

“行人司王政敏？沒聽說過……”

方岳貢搖了搖頭，隨后說道：“既然魏閣老不管，我也不管了，愛誰誰吧！”

————

福運酒樓，二樓雅間。

四名年輕人圍坐桌旁，其中一名年齡稍大的正在張羅著，給其他三人倒酒。

這三個人分別是科學院的楊廷鑒、方以智，戶部的林日升。那名年齡稍大的，則是行人司行人王政敏。

大明朝的官職除六部之外，還設有如三司、九卿，以及其他部門，比如通政司、行人司等。通政司負責抄寫文書，行人司則負責傳旨、冊封等事宜。凡頒行詔敕、冊封宗室、撫諭四方、征聘賢才，及賞賜、慰問、賑濟、軍務、祭祀，則遣其行人出使。說白了，通政司負責發文，行人司負責把文送過去。這個職位級別很低，只有九品，根本不入流。

王政敏依次給三人斟滿酒杯，然后說道：“當年我等一同參加殿試，楊兄高中狀元，方兄和林兄都名列前茅，區區在下卻只落個賜同進士，慚愧啊慚愧！”

楊廷鑒擺了擺手，笑著說道：“王兄何出此言？大家都是為朝廷效力，不分彼此?！?/p>

王政敏苦笑著搖了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后說道：“楊兄才華出眾，當日我就看出，日后必成大器。如今果然一飛沖天，為朝廷研制出那么多神兵利器。有時候我也在想，難道僅僅是運氣？亦或是機遇？若是把我放在科學院，我能不能搞出那么多新鮮玩意？恐怕我連火藥的配方都搞不明白！”

楊廷鑒聞言，正色道：“王兄不必妄自菲薄，行人司的事務繁雜，責任重大，王兄能勝任此職，足見才干非凡。”

方以智也點頭附和道：“我同意楊兄所言，我等各司其職，方能成就大業?！?/p>

林日升則笑著說道：“王兄今日請我們喝酒，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哈哈哈，林兄真會玩笑！”

王政敏大笑起來，然后說道：“不瞞諸位，我已經爭取到出使緬甸國的差事！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如果在下有去無回，還望三位看在曾經同窗之誼，照看一下我家中妻兒，政敏在此拜謝！”

說完后，他一腳踢開凳子，俯身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