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呢?
帖木兒苦笑著搖頭,笑聲里裹著高原的寒意,刺得人耳膜發疼。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腿——那道在撒馬爾罕巷戰時留下的舊傷,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當年人送綽號“瘸子帖木兒”,誰能想到這個瘸子能掀翻波斯的王座,踏碎德里的城門?
征戰四十年,他從阿姆河畔的一個部落首領,變成了坐擁中亞、波斯、阿富汗的大征服者。
他的鐵騎飲過底格里斯河的水,踏過恒河平原的土,撒馬爾罕的宮殿里堆滿了從世界各地掠奪來的珍寶——德里的孔雀寶座碎片、波斯的藍寶石花瓶、拜占庭的鎏金燭臺……論疆域,他打下的地盤不比成吉思汗小;論戰功,他滅過的王朝比蒙古人當年還多。
可后代里,竟找不出一個能繼承他衣缽的人。
帖木兒的目光掃過帳外,親衛們正舉著火把巡邏,那些年輕的面孔里,有他的侄孫,有他的遠房宗親,可沒一個能讓他看到“繼承者”的影子。
穆罕默德整天抱著波斯舞姬飲酒,連自己封地的賦稅都算不清;烏馬爾倒是喜歡舞刀弄槍,卻只會蠻干,上次征剿叛亂部落,明明占盡優勢,卻被幾個牧民引入峽谷,損了上千人馬;還有那些旁支的子弟,不是忙著爭風吃醋,就是盤算著怎么多分些戰利品,一個個鼠目寸光,連草原狼的野心都沒有。
哈里是他最看好的一個。這孩子眉眼間有他年輕時的狠勁,第一次上戰場就敢沖在最前面,砍翻了花剌子模的老將。
帖木兒特意把最精銳的金鷹親衛撥給他,讓阿魯渾這種沙場老將給他當輔官,就是盼著他能早點獨當一面,將來接過自己的彎刀。
可結果呢?連一場明人刻意露出的破綻都看不破,連阿魯渾跪在地上的苦勸都聽不進,非要往黑風口那個死胡同里鉆,死得像個沒頭的蒼蠅——被火活活燒死,連塊全尸都沒留下,傳出去怕是要讓整個西域笑掉大牙。
“我打下的江山……將來要交給誰?”帖木兒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風中的殘燭,帶著從未有過的疲憊。
他想起自己親手處死的那個叛逆侄子,當年覺得那孩子心術不正留不得,如今倒覺得,至少那侄子還有爭權奪利的狠勁,比眼前這些廢物強得多。
他走到帳角的地圖前,那是一張用羊皮繪制的巨幅地圖,上面用朱砂標著他征戰過的土地——從里海到恒河,從波斯灣到咸海,密密麻麻的紅點像他飲過的血。可看著這張地圖,他心里卻空落落的,像被高原的寒風吹透了。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可最難的,是找不到一個能扛得起江山的后人。
“難道真要讓這四十年的心血,像蔥嶺的雪一樣,化了就沒了?”帖木兒的手指劃過地圖上撒馬爾罕的位置,那里有他建的清真寺,有他藏的珍寶,還有他寄予厚望的子嗣。
可此刻,那座繁華的都城在他眼里,竟像個隨時會傾塌的空殼。
帳外的篝火“噼啪”響了一聲,火星濺到氈布上,燙出一個小洞。
帖木兒望著那個洞,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氈布,看似堅固,實則早已被歲月和失望蛀出了縫隙。
他能征服萬里疆土,卻擋不住血脈里的平庸;能砍下敵人的頭顱,卻教不會后人怎么握緊刀柄。
這種無力感,比當年在撒馬爾罕被追殺時更甚,比在印度河遭遇洪水時更讓他心驚。
他緩緩坐回金椅上,背脊第一次顯得佝僂,那雙曾看透無數戰場迷霧的眼睛,此刻只映著帳外飄搖的火光,和一片化不開的茫然。
帳外的風雪更緊了,像是在嘲笑他的孤獨。
他想起年輕時,總覺得自己能比成吉思汗做得更好——不僅要征服土地,更要建立一個傳之萬世的帝國。可現在才明白,比起打江山,守住江山、教好后人,難上千倍萬倍。
“來人。”帖木兒突然開口,聲音恢復了冰冷,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召集軍團長議事!”
聽到這話,阿魯渾掙扎著起身,斷臂的劇痛讓他額頭沁出冷汗,卻還是急聲勸阻:“大汗,萬萬不可啊!明軍戰力強得可怕啊!他們的鐵騎根本不是咱們西域的騎兵能比的——黑風口那天,明軍的騎兵沖鋒時,馬速比咱們的阿拉伯良駒還快,刀術更是刁鉆,咱們的重騎兵連人帶馬被劈成兩半的不在少數!”
他喘了口氣,聲音因恐懼而發顫:“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火器!那些火藥包炸開時,地動山搖,連崖壁都在掉石頭,咱們的鎖子甲在鐵砂面前跟紙糊的一樣!還有那些火箭,箭頭上裹著油脂,射中就著火,戰馬最怕這個,一燒就瘋,根本控不住!”
“老臣親眼看見,哈里殿下的親衛隊,全是百戰余生的精銳,結果一輪火箭下來,倒了一半;再一輪火藥包,活著的連十個都不到……”阿魯渾的聲音哽咽了,“明軍不是在打仗,是在屠殺!他們的將領太狡猾,明軍詐敗演得跟真的一樣,那主將布陣更是滴水不漏,連河谷底下都埋了火藥——咱們跟他們打,是以卵擊石啊!”
他往前爬了兩步,死死抓住帖木兒的袍角,斷臂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大汗,您年紀大了,經不起這般折騰!三萬鐵騎沒了,咱們元氣大傷,該回撒馬爾罕休整,而不是再往明人的圈套里鉆!他們能在黑風口設伏,就能在蔥嶺的任何一道峽谷里等著咱們——咱們的糧草在雪山里耗不起,士兵們也凍得快撐不住了啊!”
帖木兒低頭看著阿魯渾染血的手指,又望向帳外呼嘯的風雪,眼底的疲憊更重了些,卻沒再動怒。
他知道阿魯渾說的是實話,可哈里的血不能白流,撒馬爾罕的王座也容不得旁人覬覦。
“召集軍團長。”他再次開口,聲音里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決絕,“不是要跟明人拼命,是要讓他們看看,帖木兒的鐵騎就算折了三萬,剩下的骨頭,依舊能啃碎雪山的石頭。
阿魯渾還想再勸,卻被帖木兒揮手打斷:“你先下去治傷。告訴那些軍團長,誰要是敢在帳里說‘退軍’二字,就把他的頭掛在冰棱上,讓他好好看看,什么叫‘懦夫的下場’。”
最后一句話,說得極輕,卻帶著徹骨的寒意,讓阿魯渾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這位梟雄的心思已經變了——不是要立刻復仇,卻也絕不會輕易認慫。
黑風口的血,終究要在某個地方,用另一種方式,討回來。
帳簾再次落下,將阿魯渾的嘆息和風雪一同擋在外面。
帖木兒獨自站在帳中,望著那張布滿紅點的地圖,手指緩緩劃過蔥嶺與中原的邊界,眼神里翻涌著復雜的浪濤——有恨,有痛,有不甘,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審慎。
穆爾加布河谷的寒風依舊在吹著,只是這一次,風中似乎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場更大風暴來臨前的沉悶,是一位梟雄在痛定思痛后,醞釀的新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