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的沉香燃得正濃,李隆基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鬢邊銀絲被宮女用赤金梳輕輕挽著,他眼皮半耷著。
“圣人,哥舒翰的奏章到了。”高力士捧著鎏金托盤進來時,腳步放得極輕,可李隆基還是皺了眉。
“又是軍務(wù)?”
“貴妃剛說心口悶,就不能讓她清靜會兒?”
榻邊的楊玉環(huán)正用銀簪挑著香粉盒里的珍珠末,聞言回眸一笑,鬢邊金步搖叮當(dāng)作響:“圣人別惱,軍國大事要緊。”
“只是這哥舒將軍鎮(zhèn)守潼關(guān),想來是有好消息吧?”
高力士沒敢接話,只把奏章捧得更高些。
李隆基不耐煩地接過,把“固守潼關(guān)”四個字洇得發(fā)漲。
他起初看得漫不經(jīng)心,可越往下讀,眉頭皺得越緊,到后來索性坐直了身子,把奏章往榻前的矮幾上一拍。
“好個哥舒翰!”他聲音陡然拔高,嚇得旁邊扇著團扇的宮女手一抖,扇柄掉在地上。
“二十萬大軍屯在潼關(guān),糧草堆得比山高,他竟說要‘固守’?安祿山那廝都打到潼關(guān)了,這是長安最后一道屏障了,他是要眼睜睜看著逆賊踏破黃河嗎?”
楊玉環(huán)忙放下銀簪,伸手去撫他的胸口:“圣人息怒,哥舒將軍許是有難處?他常年在河西征戰(zhàn),素來是忠勇的……”
“忠勇?”李隆基猛地甩開她的手,龍袍的廣袖掃翻了矮幾上的茶盞,青瓷碎片濺了一地,“他是胡人!安祿山也是胡人!你當(dāng)朕看不出來?這兩個羯奴是串通好了要欺辱朕!”
高力士連忙跪地,膝蓋磕在碎瓷片上也顧不上疼:“圣人息怒,哥舒將軍與安祿山素來不和,當(dāng)年在華清池還因爭位次動過刀兵,斷不會串通……”
“閉嘴!”李隆基一腳踹在矮幾上,那紫檀木的小幾頓時翻倒,“你這老東西也敢替他說話?”
“安祿山反之前,你不也說他忠心事主?”
“如今哥舒翰擁兵自重,拿著朕的糧草養(yǎng)精蓄銳,他是在等什么?等安祿山打到長安,他再出來當(dāng)個新的‘清君側(cè)’的功臣嗎?”
他越說越氣,抓起案上的玉如意就往地上砸,那上好的和田玉頓時碎成幾截。
殿里的宮女太監(jiān)齊刷刷跪了一地,連大氣都不敢出。
“圣人,”高力士趴在地上,聲音發(fā)顫,“哥舒將軍去年中風(fēng),半身不遂,如今連馬都騎不了,讓他領(lǐng)兵出戰(zhàn)……”
“中風(fēng)?”李隆基冷笑一聲,抬腳踩在那碎玉上,“朕看他是心里的算盤打得太響,把腦子給算糊涂了!”
“當(dāng)年他在石堡城,一夜間踏平吐蕃三百座烽燧,怎么那時就不中風(fēng)?”
“如今要他出關(guān)迎敵,他倒成了病秧子?我看他是怕了安祿山!兩個胡人,一個敢反,一個敢怯戰(zhàn),這是把我大唐的臉按在地上摩擦!”
他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指著楊玉環(huán),語氣里帶著狠戾:“你還記得嗎?當(dāng)年安祿山認你讓義母,在華清池里跳舞,像條狗似的搖尾乞憐!”
“朕那時還夸他憨直,如今想來,那根本是在嘲笑朕眼瞎!”
“現(xiàn)在哥舒翰又來這一套,拿著‘固守’當(dāng)幌子,他是要讓天下人都笑朕——大唐的皇帝,竟要靠一個胡人來保平安?”
楊玉環(huán)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圣人,都是臣妾的錯,當(dāng)年不該……”
“與你無關(guān)!”李隆基打斷她,可語氣卻軟了些,他伸手拭去她臉頰的淚珠,“是朕識人不明。”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朕還是那個能鎮(zhèn)住萬國來朝的天子!”
他猛地轉(zhuǎn)向殿門,高聲喊道:“王思禮呢?讓他滾進來!”
王思禮原本在殿外侯著,聽見傳喚,連忙掀簾而入,膝蓋剛沾地就被李隆基的怒喝驚得一哆嗦:“王思禮!你給朕帶句話給哥舒翰——”
李隆基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龍袍上的金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告訴他,朕不管他中風(fēng)還是中邪,三日之內(nèi),必須帶著潼關(guān)的兵出關(guān)!”
“安祿山不是想決戰(zhàn)嗎?朕就給他一個痛快!讓哥舒翰把他的人頭提回來,掛在朱雀門上示眾!”
王思禮磕頭道:“陛下,潼關(guān)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安祿山的騎兵在關(guān)外施展不開,若貿(mào)然出戰(zhàn)……”
“你也敢教朕用兵?”李隆基一腳踹在他肩上,王思禮頓時滾倒在地,撞在旁邊的香爐上,鎏金爐身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朕登基的時侯,你還在穿開襠褲!”
“當(dāng)年朕親征吐蕃,在青海湖殺得他們片甲不留,用得著你這黃口小兒來教朕?”
他喘著粗氣,指著殿外:“安祿山是胡人,哥舒翰也是胡人!”
“朕偏要讓他們打一場,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大唐人!哥舒翰要是敢抗旨,你就把他綁回來!朕要親自問問他,拿著大唐的俸祿,住著朕賜的豪宅,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力士連忙勸道:“圣人,王思禮是哥舒將軍的副將,讓他去傳旨,總要給他些L面……”
“L面?”李隆基冷笑,“等安祿山打到長安,朕和你,還有這記殿的人,都只能去地下找L面了!”
他彎腰抓起地上的奏章,狠狠砸在王思禮臉上,“你現(xiàn)在就滾!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告訴哥舒翰,他要是贏了,朕封他為西平郡王,給他鑄金像!他要是輸了,或者敢不出兵……”
他頓了頓,聲音里淬著冰:“朕就夷他三族,讓河西走廊的人都看看,背叛朕的下場!”
王思禮捂著被砸疼的臉,連滾帶爬地磕頭:“臣……臣遵旨!”
“滾!”李隆基揮手,像是驅(qū)趕什么臟東西。
王思禮踉蹌著退出去時,正撞見楊國忠?guī)е鴰讉€內(nèi)侍從回廊過來。
楊國忠看到他這副模樣,眼珠一轉(zhuǎn),連忙進殿行禮:“圣人,臣剛從兵部過來,聽說哥舒翰有奏章?”
李隆基見了他,火氣消了些,重新坐回軟榻上:“國忠來得正好,你說說,哥舒翰是不是該出兵?”
楊國忠臉上堆著笑,眼角卻瞟著地上的碎瓷片:“陛下圣明。哥舒將軍鎮(zhèn)守潼關(guān)已久,兵強馬壯,正是出戰(zhàn)的好時機。”
“安祿山那廝看著勢大,其實是強弩之末,只要哥舒將軍一出關(guān),保管能一舉蕩平賊寇。”
他湊近幾步,壓低聲音:“再說,哥舒翰在潼關(guān)手握重兵,日子久了,難免讓人心生疑竇。”
“圣人讓他出戰(zhàn),既是信任他,也是給他一個表忠心的機會,一舉兩得啊。”
這話正說到李隆基心坎里。他摸著下巴上花白的胡須,緩緩點頭:“你說得對。朕給他機會,是他自已要不要的事。”
楊玉環(huán)這時重新端過一杯酸梅湯,柔聲說:“圣人別氣壞了身子,楊國舅說得是,哥舒將軍定會明白圣人的苦心。”
李隆基接過玉杯,抿了一口,冰涼的甜酸順著喉嚨滑下去,心頭的火氣似乎也降了些。
他望著殿外碧藍的天空,喃喃道:“當(dāng)年太宗皇帝平定突厥,靠的不是固守,是鐵騎!朕不能讓后人說,朕連個安祿山都治不了……”
他忽然提高聲音,對高力士說:“傳旨給邊令誠,讓他去好好監(jiān)軍!朕要親眼看著哥舒翰出兵!”
高力士一愣:“邊令誠是內(nèi)侍,雖然是監(jiān)軍,可還是真插手了,恐哥舒將軍心生不記……”
“不記?”李隆基把玉杯重重放在案上,“他要是敢不記,就是心里有鬼!讓邊令誠盯著他,敢有半分遲疑,先斬后奏!”
夕陽透過長生殿的窗戶照進來,把李隆基的影子拉得很長,鬢邊的白發(fā)在金光里泛著刺目的亮。
他望著窗外那棵歪脖子石榴樹,樹上掛著幾個沉甸甸的果子,像極了當(dāng)年他親手栽種時的模樣。
那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可現(xiàn)在,他只覺得胸口發(fā)悶,像是有什么東西堵著,喘不上氣來。
“去告訴貴妃,今晚在花萼相輝樓擺宴,讓梨園子弟奏《霓裳羽衣曲》。”
他對高力士說,語氣里帶著一絲疲憊,“等哥舒翰的捷報傳來,朕要與她好好慶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