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北侯,謝韶。
少時從軍,因驍勇善戰,拜至魏武卒前將軍。
魏惠王三年調至中軍大帳,與兄謝允侍立王兄左右,做了三年的護衛將軍。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起心動念,心里開始有了一個人。
她。
可分明最初,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
在崔先生眼里,那就是個妺喜。
一副狐媚模樣,就會勾引人。
不然,王兄怎會連仗都不打了,先搞出了什么“亡妻之禮”,又四海九州地去找人,還要為她們母子與趙國停戰議和,早早地就愁出了一頭的華發來。
不是妺喜,又是什么?
崔先生的話,我沒有不信的道理。
三家分晉時候,我和兄長才將將出生,那年,韓趙魏三家血洗了整個王宮,晉國姬氏幾乎被屠戮殆盡,崔先生遍尋遺孤,卻也只余下了我們兄弟三人。
宮城內外血流成河,沒有下腳的地方。
那年兄長一歲,而我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
聽先生說,我的襁褓都被厚厚的血洇了個透。
是崔先生從水缸里找到我們兄弟,與王兄一起撫養長大。
受崔先生教化,我很小就知道我們兄弟要干什么。
守護王兄,三家歸一,是我們這輩子的使命。
因而早早就進了軍中,隱姓埋名,跟在周褚人身邊歷練。
崔先生的話,我豈會不信呢。
她是妺喜,大抵是因了太美的緣故吧。
從前在軍中,一睜眼就是打仗,我沒有見過這么美的人。
后來跟在王兄身邊,見多了風情各異的美人,還是找不出一個比她還美的。
不知何故,她只是立在那里,什么話也不必說,就已能牢牢地抓住人的心神了。
這大約也是為什么王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緣故吧。
我不知道。
因而總是去想。
我奉崔先生的命暗中監視她。
崔先生的話,我沒有不聽的道理。
王兄身邊有許多細作,掩藏甚嚴,素日不動聲色,極難被察覺,周子胥就是個例子,若不是因了這個緣故,我與兄長也不會調到王兄身邊來。
彼時正是王兄要取魏代之的重要關頭,因而我日夜監視,不許自己出一點兒差錯。
然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正當的監視就變成了暗中的打量。
打量她的一切。
昨日,她穿了一件蒼葭色的素袍子,只簪戴了一支木簪子。
今日,她穿了一件桃夭色的素袍子,只簪戴了一支木簪子。
后日,她穿了一件凝脂色的素袍子,只簪戴了一支木簪子。
是,她很少簪戴什么釵飾,袍帶也都十分簡單,沒見過她往臉上涂什么胭脂水粉的俗物。
美不過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點。
她是個有氣節的人,極少見她露出摧眉折腰的模樣,也從沒見過她媚惑主上。
反而若是生了氣,還十天半月的不理會王兄。
她很堅韌。
純良。
遇事沉靜。
有自己的主意。
一點兒都不矯情。
殺起人來也不眨眼。
然而也自卑。
看起來心思敏感。
我監視了她許久,她沒有什么不好的。
若定要說她有什么抹不去的污點,那就是中山君了。
兩人牽扯不清,實在討厭。然王兄也拿他們沒什么辦法,我不好自作主張。
妺喜會是這樣的嗎,我有時心里也會生疑。
書里寫,夏的妺喜與商的妲己無不是濃妝艷抹,袒胸露懷,在君王面前奴顏媚骨,搖尾乞憐。
我不知道。
因而時常在她“是妺喜”與“不是妺喜”中博弈,在“是細作”與“不是細作”中反復說服自己。
“不是妺喜”占上風時,我待她和氣。
然“是妺喜”占了上風的時候,我待她只有惡言惡語,乃至頻頻要動殺之而后快的心思。
這“是”與“不是”,“殺”與“不殺”,快要把我折騰得瘋魔了。
一從戰場退下來,無仗可打,無人可殺,不知何故,一顆心就控制不了了,想要躁動起來。
這廊下監視的日夜,哪有橫戈躍馬,戰場殺人痛快。
我不坦蕩了。
在趙國暗樁的宅子里,我聽見她在王兄榻上的低吟,竟會生出不該有的遐想。
崔先生的命令是我的鐵甲盾牌,我躲在這樣的鐵甲盾牌里,像一只活在暗處的老鼠。
可就在廊下守著的時日,我一寸寸地陷了進去。
也許是這時候,也許更早一些,也許在這之后。
真不知到底是什么時候就陷了進去,畢竟在惠王四年冬在太行時,我曾還奉命殺她。
我自幼習武,使得一手極快的刀,那個雪夜,我的刀險些令她身首異處。
可王兄實在偏袒,崔先生也沒有什么法子。
后來拿下趙國,入了晉陽,才祭拜了宗廟,還沒過幾天清閑的好日子,就生出了中山君的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監視她的日子已經有數年,她素日什么模樣,我能不知道嗎?
這世上唯有二人能令她生出這倉皇失措的模樣,一是王兄,二是中山。
她在殿里藏了人,藏的不是旁人。
真叫人惱。
回了王宮,王兄夜半負氣離開了大明臺,我借機進言,要留在大明臺外看守,免得千機門暗中晉宮擄人。
王兄沒有軟禁她的意思,我知道,可我就想把她囚在里頭,不許她離開一步。
我想,這輩子大抵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可她在里面,我難得的高興。
我既盼著崔先生能說動她,讓她趕緊離開宮城。離開宮城,也許.............
也許。
又希望就在這大明臺里,把她關上一輩子。
大明臺的雨下得人心里濕漉漉的。
每當我有不該有的念想時,我就會從長廊走出去,被六月初的夜雨澆醒骯臟的念想。
我不坦蕩了。
我心思骯臟,齷齪。
王兄知道我在大明臺干的事,臉色很不好看,卻念手足情分,并沒有責罰。
不過是調我離開,命我把建章宮后殿涂成椒房。
我涂了一整夜。
沒有怨憤,涂得心甘情愿。
為她半夜收拾華音宮的爛攤子,也收拾得心甘情愿。
昭王元年王兄大婚,我送她去后殿椒房小憩。
你不知道她穿大婚的吉服有多好看,好看叫人挪不開眼。
我見過她穿過那么多的衣袍,唯這件最好。
可那么清瘦的身子,卻頂著那么重的赤金鳳冠,我真怕自己一失神,就伸出手去幫她撐扶起來。
我暗罵自己,伯輔,你瘋了。
是。
我瘋了。
我當真瘋了。
就在后殿門口,她扇了我兩巴掌。
第一巴掌,我懵然失神,立在了那里。
然第二巴掌,一下就扇到了我心里去。
我不知到底是何時起心動念。
不知。
只知道這心,這念,日夜折磨著我。
迫我總想與她相見。
見一眼便是,哪怕被她斥責幾句,被她斥為“武夫”,“看門”,也沒什么所謂。
她的眼里全是王兄,除了王兄便是孩子,極少注意到我。
我就像一個缺愛的人,想盡一切法子博得她的注意。
因而我總說些不中聽的話,好引得她駁我,斥我,打我。
她罵我,我高興。
她若愿意動手打我,那便更好了。
還沒有誰敢打我,我不知道她柔軟的手碰到我的臉頰會是什么滋味。
何況她又沒什么力氣,打一下如隔靴搔癢。
我愿意為她涂椒房,抓雉雞,一整夜地不睡覺,想著她住在椒房,吃著雉雞的模樣,不覺得疲累,也沒有一點兒怨言。
只是,椒房香氣濃郁,山間月色如水,我腦子里想的便也都是她。
這層面紗被揭開,是燕國那婆娘的一句話,那婆娘說,“叔嫂之間的事,最容易說不清楚。”
我心一驚,如被人砸了一棍。
這才驀然驚覺。
原來是這樣。
原來不知覺間,我竟覬覦了自己的嫂嫂。
危險!
危險!
危險!
她不是旁人,是王兄的嫡妻。
我幼時便知自己的使命,怎能覬覦自己的嫂嫂。
那日大明臺日出扶桑,六月的日光潑在背上,我卻生出了一頭的薄汗,也是這時候,這才有了后怕。
因而她要我再不必廊下守著,早些就國的時候,我沒有辯白一句,轉身就走了。
怕被人瞧見我額上的冷汗,瞧見心神不寧和眸底的兵荒馬亂。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連一個眼神都不會被人瞧見。一個中山君都把她陷入險些毀滅的境地,我豈敢將她毀滅。
我有時想,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人比她更好嗎?
這世間之大,怎么會沒有呢。
可見過了她,旁人就都成了俗物。
都是俗物,俗不可耐。
譬如那趙氏姐妹,簡直庸脂俗粉,俗不可耐,不及她萬分之一。
我從前不知自己到底陷了有多深,直至兄長平魏侯大婚。
大婚那日,王兄中了春毒,急需用藥。
我知道她身子不好,承受不住春毒的厲害,我在廊下憂心切切,不能安寧。
那一日,我撿到了她的鳳釵。
藏于袖中,不敢被人瞧見。
每每無人時候,握在手中摩挲。
有時做夢,夢見中春毒的人是我自己。
若果真是我自己,那,那............
那屬實該死。
唉,竟已經陷得這樣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