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從來未曾聽聞李世頭疾嚴(yán)重這件事。
她一直以為,他就只是性子癲狂了些,瘋起來神鬼皆殺,從沒往病的方向去想。
當(dāng)李世合盤托出,告訴他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她像是木頭一樣,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應(yīng)該啊,歷史書上不是這么寫的。
是因為她覺醒了前世的記憶,所以很多事在冥冥中發(fā)生了變化?
他將自己患病,已經(jīng)病發(fā)時嗜血不堪的癥狀,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說完之后,看著震驚的李念,又道:“我知這件事艱難,但我心中已經(jīng)有解決的方法,只希望姐姐能再撐一撐?!?/p>
李念震驚:“怎么解決?這又不是在……”
不是在醫(yī)療條件優(yōu)秀的未來。
她話哽住,看著李世帶笑的面頰。
二十多歲的年紀(jì),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他卻面帶疲憊,乍一看仿佛已經(jīng)快要三十。
“別管怎么解決,總歸是有辦法的?!彼Γ爸皇恰?/p>
李世拉起李念的手,將一枚棋子塞進她的手心里。
“你是李家的人。”他話中有些哽咽,“也是我最重要的親人。”
“原本,我把你和沈謙拴在一起,你覺得是為什么?”他望著李念,“你覺得我是在試探他,也是在利用你,對不對?”
“傻瓜,你都出去了,若沒有天大的事情,我不會再帶你回來。”李世輕聲說,“可是,就是有了天大的事。”
他嘆口氣:“賜婚時,之所以選沈謙,是因為若我真的死了,唯有他有護著你的能力。唯有他有那將天下?lián)尩阶约菏掷?,依舊可以坐穩(wěn)江山的魄力,你懂我的意思么?”
李念懂。
過去很多年不得解的事,在得知他病情的瞬間,都有了答案。
他為什么既要打壓沈謙,又要倚仗沈謙。
他為什么要把沈謙趕出去,讓他破什么奇怪的鹽案。
他為什么后來又要不惜一切扶持邵安……
因為他快死了??!
皇帝沒有子嗣,宗族又都死了個干凈,唯一血脈相連的,卻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女人。
“我承認(rèn)我自私,你和沈謙,還有那個邵家那一窩混球,都是我的棋子??晌覜]辦法啊姐?!彼粗钅?,干笑一聲,“我想出過無數(shù)的方法。”
“比如放沈謙出去,讓他和前朝的太監(jiān)搭上線,再與你匯合,利用邵家的關(guān)系,逼著他直接反了!”李世說到這,把自己說笑了,他扶著額頭,“誰知道沈謙那個聰明腦袋到底在搞什么,他不反啊!”
“人,我給他了。理由,我?guī)退牒昧?。他不干,他偏偏要一路追查,還讓一眾人放了兵權(quán)?!彼麖堉?,深吸一口氣,大有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后來沒辦法,他不反,我又不能催著他追著他說:你反吧,你把朕從龍椅上踹下去吧!”李世輕笑,指著李念,指尖卻慢慢往下,落在她小腹上,“后來,朕就只能換個法子。”
他微笑道:“你的孩子,也一樣是李家的孩子,也是能接天下重任的人?!?/p>
李念一愣:“所以你才弄了一條鏈子?”
李世挑眉,緩緩點頭。
他埋汰道:“可看樣子,他沈謙是不行啊。”
李念無語:“你怎么能想出這么……這么……”
“我都用上這么卑鄙的手段了,你更應(yīng)該知道我有多著急?!彼钢约旱奶栄?,“姐,我要死了,只剩最后五個月。”
李念話到嘴邊,生生卡住。
“我不想把父親和祖父……不想把李家流血犧牲那么多的人,才拿在手里的江山,拱手讓人??!”他說到這,眼淚奪眶而出,“我,我沒辦法??!我甚至想著甭管是誰的孩子,先抱來再說,哪怕就讓朝臣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好歹是傳下去了!”
“可是我……”他看著李念,“我越是要死了,我越是干不出來這樣的事情了。”
“明明曾經(jīng),我可以殺人如麻,踩著敵人的腦袋仰天大笑,可我一想到死后閻王殿上我無顏面對一生功過,我就干不出來這樣的事?!彼煅?,“我太了解大魏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我太清楚,如果我死了,幼帝登基之后會發(fā)生什么?!?/p>
李念怔愣地看著他,她微微抿嘴:“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李世回望,稍稍歪頭。
“我說,這病就沒有別的辦法了么?”李念關(guān)切地問,“你為什么不早些說,我在外時也能幫你留意,說不定宮外的郎中里,就有那天降的奇人。”
李世看著她,片刻后“哈哈”笑起來。
他笑著笑著,落下眼淚。
“果然啊,只有你關(guān)心我還能不能活下去,關(guān)心這病還有沒有治。”他哼笑,“其他人,一個兩個,跪在這讓我生孩子,還讓我抓緊時間生孩子!生出來干嘛?好讓他們母族相爭,給大魏留下外戚干政的禍患?”
他說完,沉沉呼出一口氣,沉默良久才回答李念的問題:“能治。”
李念一喜:“那就……”
“開顱?!彼?。
李念怔住。
“若是開顱,要么當(dāng)場就死了,要么能再續(xù)命三十年?!彼钅?,“姐,你如何以為?”
李念半張著嘴。
她置于身前的手微微收緊。
甘露殿中只有她們兩個人,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李念坐在榻上,她闔眼,深吸一口氣:“開?!?/p>
她道:“若成功,天下之幸,我可以一生不嫁,離開京城。若失敗……”
說到這,李念望著李世的面頰,鄭重其事道:“我同你發(fā)誓,只要我活著,這天下絕不會落在旁人手里,未來泉下相見,我與你一起去見父親,一起去見列祖列宗。”
李世看著她。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氣。
他起身,從一旁暗格中,拿出一只小木盒,當(dāng)著李念的面親手打開。
內(nèi)里是四軍虎符,還有一卷傳位遺詔。
“這段時間,姐姐的掙扎、努力,我都看著,我都明白。你心里有天下,有百姓……現(xiàn)在看來,也有李家,這就行了。”
他把盒子推到李念面前:“除了始終盯著吐蕃和六詔國的西南裴家之外,西北駐守的林家,京外蟄伏的沈家,還有北方的夏家……呵,之前推行的新政讓國庫充盈,打得起奪權(quán)的內(nèi)戰(zhàn),這三年之內(nèi)你都可調(diào)兵,兵法上多聽夏修竹的,穩(wěn)當(dāng)一些。至于沈謙……他用兵狠辣異常,未必讓你贏,但好處是也絕不會讓對方贏?!?/p>
“且這四家,我已經(jīng)送去了密信,他們該認(rèn)哪個主子,自己心中有數(shù)?!?/p>
他叮囑道:“至于后宮……其他人都遣散了吧,但一定要把蕭晏清留下,給她個女官的職位也好,讓她跟著你?!?/p>
李世手緊了:“她已經(jīng)沒有母族了,出去后是要受欺負(fù)的?!?/p>
他抬起頭,看著李念,有些不放心的追問:“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李念忍著哭出來的沖動,搖搖頭。
“那就拿穩(wěn)了,別讓外面的人看到?!崩钍缹⒑凶油瞥鋈?。
李念望著他,坐在那里許久之后,久到夕陽西下,她才終是伸出手,將那盒子收入懷中。
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說不出口,惶惶然的起身,踉蹌著往外走。
“姐。”李世忽然喚她。
李念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夕陽紅色的光芒落在他半張面頰上。
他微笑著道:“我這一生,委實給你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