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狀似無意的一句話，讓李念眼眸一瞇，停下手里翻頁的動作，兩手環(huán)抱著架在桌上。
她話里帶著幾分笑意，調(diào)侃道：“沈兄看來是已經(jīng)弄明白不少了？”
沈行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目光眨眼落在林建成身上。
林建成被這一道注視給戳迷糊了，左右看看，囫圇著“啊”了一聲。
他尾音拖得長，仿佛很用力才想清楚這九個人都是什么人，落了一聲：“確實。”
他輕咳一聲，眼神又飄回沈行之身上，拱手道：“這主要是得感謝沈京察，是他讓我多問一下前面那八個贖身的妓子，人人都是什么性情，喜歡什么物件，平日會去哪里，又在人際上都有什么交集。”
眼瞅著沈行之投來的目光不太和善，林建成兩手揣在袖子里，尬笑起來：“哈哈哈，還真別說，越往下調(diào)查，越是覺得他們八個人湊在一起，真的像是八個兄弟，愛好相同，性格也相同，連接待的客人大多都相同。”
李念一愣，直起身子，忙問：“最后一句是什么？接待的客人也相同？”
林建成“對”一聲，不明所以，點了點頭，“老鴇說的，都是那喜歡儒雅隨和的幾位熟客，彼此還互相引薦過。”
性格都差不多，人際交往上也差不多，若是一般人，其實沒什么奇怪的。
但怪就怪在，他們是妓子。
是需要客人用銀子來養(yǎng)活他們的，是客人的銀子進了別人的腰包，他們自己就要餓肚子的。
在這種競爭關(guān)系中，存在客源的大面積交叉，并且還持續(xù)很久，這就是個奇怪的事了。
“老鴇的意思是，青州有喜好這種溫文爾雅男妓的，不少都是貴人，一個男妓久了會疲勞，她就重點培養(yǎng)一些類似的人，輪換著接待。”
越聽，李念腦海里就越是騰起一個大膽的念頭：“會不會是某個所謂的貴人，把他們贖身之后膩了，又看上老鴇尋來的下一個，于是仗著賣身契在手，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殺死后拿回贖身的銀子，再利用這銀子買下一個人？”
李念說完后，廳堂內(nèi)寂靜無聲。
林建成怔愣在椅子上，表情從最初的震驚詫異，逐漸變得認真起來。
沈行之唇角依舊帶笑，聲音四平八穩(wěn)：“有可能。”
他沒看李念，也沒看本冊子，反倒望著屋外和著水汽，發(fā)散出迷蒙金色的陽光，瞧著那被洗去灰塵的月季花葉出神，仿佛思緒根本不在這間屋子里。
李念手支著下頜，鏈子被她拎起放在桌上，發(fā)出當啷一聲響。
她問：“沈兄，先前那八個到底怎么死的？”
沈行之聽后，端過桌上溫茶，揭蓋撥弄兩下。
“墜樓、落井、打獵時被馬重踢……還有遇上劫道，以及在山林里被毒蛇咬死。”
他話音沒有波瀾，說完后，仿佛在等李念開口一般注視著她。
李念看他一副藏著掖著，不肯一次說完的樣子，有些不耐：“說完。”
沈行之吹了茶潤口嗓子，繼續(xù)道：“八人是被不同的人買走的，死的地方也是分布在不同人家的產(chǎn)業(yè)上，他們不報案，林大人沒法查。但若是我以京察名義強行查，也非不可以。”
李念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沒有由頭就追查私產(chǎn)，不好吧？”
“誰說沒有由頭？”他面上帶著一股淡然，“邵二公子不是還沒回來么？”
哦，李念懂了。
那本搞不清主人是誰的賬，確實可以大加發(fā)揮一下。
“可是就算邵二少爺抓到了人，管理那賬本的奴才要是抵死不說主子是誰的話，怎么辦？”林建成疑惑道。
李念瞧著他：“嗨呀，他最好抵死不說。”
林建成不解。
沈行之也詫異。
兩人齊刷刷看向李念。
就聽她道：“他不說是誰，那便我們說是誰便是誰，我們要查誰，便查誰，難道不是么？他最好不吭聲，或者吭了也當沒吭。”
屋內(nèi)落進一道晌午的光來，照在林建成腳邊。
“啊？”他大為驚訝，看向沈行之，抿嘴問，“這、這也行啊？”
沈行之反問道：“為何不行？我看甚好。”
林建成還想說什么，卻見他目光轉(zhuǎn)向低頭看冊子的李念，那般注視的目光里，真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寵溺來。
他半張著嘴巴。
得，這還問什么啊？
若李念說直接殺了，這楚陽郡公怕是要幫她遞刀。
他理了下衣袖，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等著李念和沈行之看完那冊子后，再行吩咐。
林建成心里其實是震撼的。
不是驚訝于李念和沈謙之間這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主要是震驚在李念對這邪門案子的反應(yīng)上。
不說大魏如何，放眼往前看，前朝大梁幾百年，斷案全靠緣分。
一來是府衙人手有限，二是有些證據(jù)，風一吹，雨一下，說沒就沒了，想找出來，那比登天都難。
所以每個知州，都像是手掌生死簿的判官，就算有刑律，基本也都用不上。
遇事都靠聽人一張嘴來說，他們互相指責，互相狡辯。
公堂上經(jīng)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說的內(nèi)容很難佐證，以至于冤假錯案頻發(fā)。
可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覺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對。
只要能平了事端，坐穩(wěn)自己的位置，不給皇族天下惹麻煩，不僅沒有過錯，還是一件功勞。
以至于后世很多年，在朝為官，都以皇族利益為最優(yōu)先。
這種背景下，在林建成的眼中，李念其實是個微不足道的公主。
她衣食住行皆是百姓的供奉，可她能為百姓，為天下能做的事卻很有限。
不像是皇子，只要他肯，就能建功立業(yè)，指掌天下。最差也能輸在奪嫡之爭里，當斷頭臺上殺一儆百，名留千古的那個倒霉蛋。
所以，在李念從民間回宮之前，林建成就覺得可惜。
生在皇家，一旦入了宮墻之內(nèi)，她一生能為大魏做得最大貢獻，便只剩下遠嫁外邦，換邊境最多十來年的安穩(wěn)，亦或者擇一外姓臣子，以自己下嫁的方式，來抬一抬對方的身價。
他以為李念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會在詩詞小曲里，搖著團扇，與后院一眾女眷撲蜻蜓，做刺繡。
他從沒想到，會有那么一天，長公主李念會站在府衙的殮房里，意欲親自驗尸。
會坐在這親自認真看著寫滿口供的本子，會幫他出謀劃策，力圖還原真實。
越是如此，林建成越覺得心不寧靜。
可惜啊！
她怎么就是個女娃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