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病重的安國公夫人為了不拖累夫家聲名,自請和離,已住到莊子上去的消息,傳遍上京。
眾人皆贊沈芷音大義,憐她紅顏薄命。
自然,安國公也在人眼里落得個刻薄寡恩的印象。
“本來,我求去時,安國公也是顧忌現下休妻名聲會不好聽,有所猶豫,見我吐了血,這才痛快地放了和離書與我……”
沈芷音斜倚在牡丹花樣的迎枕上,在服下驪珠帶來的藥,以及經過施針之后,原本蒼白的臉頰兩邊多出了些許紅潤顏色。
“多謝二姐姐。”
她向驪珠道謝。
這時,站在驪珠身邊的年輕少女,探出頭開口,“你只謝嫂嫂,不謝我嗎?”
沈芷音即刻道∶“自然也要謝過公主的。”
說話的卻是扮成小丫鬟,隨沈驪珠一起出宮的懷玉公主李綺濃。
若是沒有懷玉公主在京中女眷的宴會上出力,安國公克妻之名也不會這么快傳得人盡皆知。
“此次,的確是要謝過懷玉。”沈驪珠輕輕從沈芷音腕間取回銀針一枚,低語道。
懷玉公主卻笑嘻嘻言道,“嫂嫂多帶我出來玩幾趟,就是謝我了。”
沈芷音聽著懷玉公主口中對驪珠稱呼——
嫂嫂?
二姐姐不過是側妃而已,公主竟然喚她嫂嫂,看來她……真的是很得太子寵愛。
沈芷音眸光微微浮動,卻叫懷玉公主拉住了手,“你是嫂嫂的妹妹,我也是,不過你比我長上兩歲,以后我就叫你芷音姐姐,好不好?”
沈芷音知道,高貴如懷玉公主對自已釋放的善意,不過是因為她的這位嫡親二姐姐,卻仍舊蒼白的頰邊綻出一抹笑靨,應道∶“好。”
她如今這樣的身份,跟公主關系親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
才給了沈芷音和離書,轉眼間就傳得京城里人盡皆知,東宮那位側妃娘娘,也就是沈芷音的嫡姐,擇日出宮探望其妹時,竟然妙手回春治好了沈芷音,沈芷音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旁人或道太子側妃醫術精湛,或道安國公克妻傳聞不虛,否則沈芷音怎會跟安國公一和離,病就好了呢……
只有安國公驟然明白過來,自已被沈芷音這個賤人給擺了一道!
他當然不甘心淪為眾人笑柄,帶了府兵前往。
莊子被圍住。
安國公走進來,“看來夫人的病已是大好,本公來接夫人回府。”
這次,沈芷音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他安國公府里!
沈芷音臉色慘白,“安國公,別忘了,我們已經和離……”
安國公冷笑道,“賤人,你不過就是一個庶女,就算我將你再帶回去,圈禁起來為奴為婢,難道永安侯府還會為你出頭不成?”
“按大晉律,和離女子乃是良家,可歸家或自立女戶,非奴隸賤籍,安國公想圈禁良家為奴,豈非視大晉律法為無物?”在安國公那道話音落下后,沈驪珠突然快步從外面走了進來。
說到最后,她聲音微微凌厲。
她的身影,明明那樣單薄纖細,卻令沈芷音一下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二姐姐……”
安國公從沈芷音的稱呼中,認出沈驪珠的身份,他瞇了瞇眸子,緩緩地開口道∶“哦,原來是側妃娘娘。”
沈驪珠安撫性地拍了拍沈芷音的手背,就好像在說,放心,今日我定不會讓他帶走你。
安國公最終果真是鎩羽而歸。
因為驪珠道,“若國公爺今日一定要帶走芷兒,那么也將我一并捆走,否則我定上御前狀告國公你強逼良家為奴。王孫犯法亦與庶民同罪,這世代承襲的爵位和靠欺辱女子得來的片刻快意,孰輕孰重,還望安國公仔細思量。”
別說是稟明御前了,就是她身后的太子,那也不是安國公愿輕易招惹的。
只不過,安國公怒而拂袖去前,扔下一句,“側妃,就算你能護得了這賤人一時,還能護得了她一世?”
他陰惻惻地盯著躲在驪珠身后的沈芷音,最后道∶“你以為她又是個什么好貨色!”
安國公走了。
沈驪珠還來不及思量他口中最后那句古怪的話,沈芷音就已經伏在她肩頭,渾身顫抖地哭了起來,“二姐姐,我好害怕,還好你來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才好……”
她又緊緊抓著沈驪珠的手臂,神色惶惶,“二姐姐,你說他今日沒有得逞,會不會再來?我不要留在這里了,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里,二姐姐你帶我走,好不好……”
“芷兒,你先冷靜一些,我已命人去侯府請云姨娘。”
沈芷音的狀態很不好,沈驪珠給她扎了針,點了安神香。
云姨娘隨著主母齊幸芳來到,見女兒憔悴至斯,拿著帕子連連抹淚。
沈芷音怎么說也是齊幸芳看著長大的孩子,如今這個樣子,令她心里也黯然神傷,“都是當初累得芷兒誤了姻緣,否則她也不至于此。”
沈驪珠與母親踱步出來,留云姨娘和沈芷音單獨相處,也不知母女倆說了什么,不多時,云姨娘忽然快步出來,跪到沈驪珠面前,“主母,二小姐——”
“倩云,你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齊幸芳吃驚道。
云姨娘卻搖頭,不肯起,只道∶“還請看在倩云伺候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給我苦命的芷兒一條活路。”
沈驪珠略微蹙眉,“云姨娘,有話請講,不必這么多禮。”
云姨娘咬了咬牙道∶“為了芷兒的安危,請二小姐將她帶在身邊,為奴為婢都好。”
“妾身知道,這話實是冒昧了,但看在我一片拳拳的慈母心腸上,就請主母和二小姐寬恕和答允我這個做阿娘的吧!”
說罷,云姨娘以額抵地,朝驪珠叩首。
齊幸芳面露悲憫,然后看向驪珠,“驪兒你看……”
沈驪珠最終頷了首。
…
回永安侯府的馬車上,云姨娘坐在齊幸芳身邊,捏著帕子的手微微攥著,心下卻是掠過一絲不安。
因為在二小姐面前的那些話,非她本意,而是女兒沈芷音求她那樣說的。
她不明白芷兒想要做什么。
只記得女兒蒼白的容顏上,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總之,姨娘一定要求二姐姐將我帶在身邊,或跪或求也好,我的性命就攥在姨娘手上了,姨娘不想讓我死的話,就最好照做,知道嗎!”
那種野心畢露,隱約瘋狂的神色,令云姨娘現今想起來都驚心。
當時,她也被芷兒的話嚇到了,竟沒有問一句——
為何芷兒一定要在二小姐身邊。
現今想來……
芷兒她是不是……
想到某個可能,云姨娘心驚膽顫。
在齊幸芳喊她“倩云”時,云姨娘身子一抖,背心沁汗。
齊幸芳又喊了聲,“倩云,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無,無事。”
云姨娘扯開個笑臉。
或許,是她想錯了也說不定。
芷兒怯弱,哪里有那樣的膽子。
…
另一邊。
夏花滿眼,宮闕重重。
沈芷音也隨驪珠來到了東宮。
云姨娘說是令沈芷音留在她身邊為奴為婢都好,但沈驪珠怎么可能真的讓沈芷音做奴婢去。
將沈芷音安排住進了青鸞殿的偏殿里,丫鬟么,是伺候沈芷音慣了繁枝。
“小姐住進來匆忙,殿中諸物,若有不周到的,請小姐差遣人告知于青黛。”沈芷音如今是白身,未有誥命,是以青黛在沈芷音面前,不必自稱為奴。
沈芷音見青黛一身女官打扮,容貌氣韻不俗,心下微凜,面上卻是柔弱,輕咳了聲,才道∶“這里一切都好,多謝青黛姑姑。”
“青黛只是娘娘身邊的一個女官,小姐是我們娘娘的親妹,您來是客,實在是當不得小姐一聲謝。”青黛頷首,姿態不卑不亢,隨后退出了偏殿。
偏殿里無外人后,沈芷音讓繁枝將自已扶到窗邊,望著不遠處的紅墻黛瓦,鎏金宮闕,沈芷音低嘲了聲,“客?”
她只用跟繁枝兩個人可聽得到的聲音,“繁枝你瞧,這九重宮闕,如此華美,象征尊貴,那女官說我只是客。但,我不會永遠只是客。”
“二姐姐也是嫁過人的,她都能做太子側妃,我未必不能。”
“太子喜歡二姐姐什么,我就照著學,學著做,我要一步步走到那高位去,總有一天,成為這座宮闕的女主人。”
…
將沈芷音帶入東宮暫住,驪珠總要稟明一下太子。
李延璽得知后,淡淡問了句,“她被安置在哪里?”
沈驪珠回答,“青鸞殿偏殿。”
李延璽蹙了蹙眉,驪珠以為他是不愿,垂了眼睫道,“此事,我事先沒有告知殿下……”
解釋的話,還未說完,一截細白的腕被握住,沈驪珠被李延拽至身前,抱在膝上,“孤沒說不允,你是東宮的女主人,邀家中姊妹小住,自已抉擇就是。只是……多了個人始終不便,沈三小姐在東宮小住的這段時日,晚上你來重華宮睡,知道嗎?”
他在她耳邊此般說道,語氣幾近纏綿。
…
沈芷音就這么在東宮住了下來,懷玉公主經常過來,她有意討好,很快也跟公主熟絡了起來。
沈芷音在人前掩了野心,做出一副柔弱楚楚的樣子,嘴上時常說感謝驪珠,為奴為婢伺候她的話。
沈驪珠自是令她不必,但沈芷音卻不聽,依舊圍繞在驪珠身邊,整日纏著她。
她……并不是真的想自降身份,去做誰的奴婢,只是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接近太子的機會。
但,也僅限于此了。
哪怕她就站在二姐姐身邊,太子的目光也不會旁落到她身上一瞬。
有次,她借故給太子奉茶,那人墨衣華貴,袖口絲線鎏金,卻吝惜一抬。
這次,總算給了她一個眼神,“東宮并不缺侍奉的宮儀,沈三小姐既是客,這等粗鄙的活兒還是不必再做了。”
幾句話,卻叫沈芷音窘迫地漲紅了一張臉。
說罷,太子到底將那茶盞接了過去,卻放置了一邊。
沈芷音注意到,直到太子從青鸞殿離開,都未曾再碰過那盞茶一下。
她拿捏不準,太子是不是察覺出來什么,自是不敢再輕舉妄動。
只是,除了靠纏著二姐姐以外,哪怕她人在東宮,見太子一面也極難。
太子極寵愛二姐姐不假,二姐姐幾乎每晚宿在重華宮,她卻去不了那地方。
沈芷音心里不是不急,眸光一抹,落到青鸞殿那只漂亮雪白名叫茉莉的貍奴時,心里有了新的主意。
一開始,茉莉并不讓沈芷音親近,甚至撓傷了沈芷音的手背。
只是,沈芷音擅長調制熏香,引貓親近的,她也能弄出來。
茉莉逐漸親近起沈芷音,讓她喂食,也讓她摸抱了。
與此同時,沈芷音還另外發現了一件小事。
不,或許不小。
二姐姐身上也戴了香囊。
她從里頭嗅出了麝香的味道。
這是……避孕的香囊!
起初,剛發現時,沈芷音心口劇烈地跳動。
難道二姐姐是被人算計了?
她這樣猜度著。
最終卻選擇了緘默,閉口不言。
沈芷音想,二姐姐,你已經如此得殿下寵愛,真要有了孩子,將來可有我一爭之地?
但,很快,沈芷音發現自已想錯了。
那香囊,不是別人算計,是二姐姐自已要戴的,她似乎……并不愛太子。
那日,太子上朝去,二姐姐從重華宮回到青鸞殿,景清公公送了碗藥過來,“娘娘今日的藥忘記吃了。”
二姐姐沉默了下,仰頭喝了。
待景清公公離開,她才驚訝問道,“殿下不是甚是愛重二姐姐嗎,為何還要讓二姐姐喝這種傷身的藥?”
“芷兒,那不是避子湯,而是……助孕養身的藥。”
沈芷音注意到,二姐姐說這話時,手不自覺地撫了下腰間佩戴的香囊。
就是這個動作,叫沈芷音立刻確定——
二姐姐知道香囊里裝有麝香!她不想懷上太子的孩子!
為什么?
專房之寵,無上尊榮,連價值可抵千金的明珠也不過是她繡履上的點綴,太子殿下對她還不夠好嗎?
沈芷音心里既疑惑,又為自已發現這等驚人的秘密而渾身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