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聲音,似驚喜,似嘆息,還有一絲仿佛她孤身出現(xiàn)在這風(fēng)月之地的火氣。
腰間的那只手臂也勒得很緊,似要將她融入骨血里。
……李、李延璽?
指尖一顫,袖間銀針與藥箱一同掉落到了地上。
聽見太子的聲音,沈驪珠反倒羞惱地掙扎了起來,“放開我!”
懷里的那一把腰肢,比春日嫩綠的柳枝還要纖細(xì)柔軟,說是盈盈不堪一握也不為過,李延璽心下微蕩,回過神也意識到自已舉止不妥,連忙將人給松開了。
而少臣——早在太子疾步上前將那淡色青裳的女子鎖入懷中時(shí),就識趣地轉(zhuǎn)過了臉去。
身為近侍,他從未見過殿下如此失態(tài)的樣子。
偏偏那阿姮姑娘仿佛并不領(lǐng)情,抬手一巴掌扇在殿下臉上,“啪。”
暗香浮動間,嬉笑怒罵聲里,這道聲音也足夠響亮。
少臣脖子僵硬著,絲毫不敢轉(zhuǎn)回一分,難以想象殿下臉上會是什么神色。
即便是陛下,也不曾打過太子。
更令少臣不可置信的是,殿下沉默了瞬,竟然問:“……手疼不疼?”
少臣,“……”
哦,殿下戴著面具呢。
不過,少臣還是覺得殿下對阿姮姑娘過于……縱容了。
就算打殿下巴掌,疼的是阿姮姑娘的手,那也叫以下犯上。
那截雪白的腕子被李延璽攥著,抬了起來,卻見指尖有些微紅。
李延璽道:“方才是我失禮。”
在驪珠面前,他很少用那個尊貴而疏離的自稱。
沈驪珠蹙起黛眉,腕骨掙扎,低聲道:“請殿下放手。”
她喚他,殿下。
并不想跟他有過多牽扯。
李延璽扯了扯唇角,自然也隨了她意,恢復(fù)了那個自稱,質(zhì)問道:“放開你可以,先告訴孤,你到此間風(fēng)月之地來做什么?”
“你不是嫁人去了嗎?你那個不日就要成親的未婚夫就不管你?”
他一句句。
語氣在唇齒間加重,很是不客氣地逼問。
就像是捉到丈夫在外面逛青樓的妻子。
充滿了妒夫的嘴臉。
少臣聽了,心里都直搖頭。
沈驪珠神色冷清,唯有聽李延璽提起未婚夫時(shí),她眉眼間的冰雪似微微融化,面紗之下的唇角彎起了瞬,“他不會介意。”
阿遙是支持她行醫(yī)的。
聽她說起未婚夫,連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李延璽心里很是惱怒。
沈驪珠問道:“殿下質(zhì)問我,那么殿下自已呢,為什么在這里?”
她淡淡抬眸。
仿佛只是隨意一問。
卻更勝似反將了他一軍。
李延璽,“……”
一腔惱怒頓時(shí)化作了別的情緒。
他來尋她。
僅僅四字而已,此情此夜此時(shí),卻難以說出口。
不過,太子殿下終究不是尋常人。
“孤今日在金陵街上見到你那個婢女,她欺騙孤說,你……遠(yuǎn)嫁離開了金陵,孤自是不信,后又見她跟一個歡樓女子有拉扯,便……”
說到這里,李延璽微微冷哼了聲,“你那丫鬟大膽得很,不知道欺騙孤乃是大不赦的死罪嗎?”
沈驪珠蹙眉,不禁瞪了他一眼,“原來就是你嚇病了淺碧。”
她的眼睛是那種嫵媚漂亮的形狀,偏偏平日里過于清冷淺淡,不驚波瀾,此時(shí)里面起了情緒,帶了點(diǎn)怒意,染了點(diǎn)緋色,令人想到春日灼灼的桃花。
風(fēng)情萬般也只在這一眼。
李延璽覺得自已可能有病,竟被瞪得胸口微微發(fā)熱,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她是你的婢女,孤……自然不會傷她性命。”
太子這般說,沈驪珠心頭不但不覺得輕快,反倒劃過一絲慌亂。
她有些驚慌地退后了半步。
想開口叫太子自重。
然而,除了最開始那一摟一抱之外,他也并未做出什么失禮的舉動。
沈驪珠心頭煩悶地別過臉,“那我就替淺碧謝過殿下,若是無事的話,殿下就自便,我先走了……”
“走去哪兒?”李延璽皺眉,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這里不是你應(yīng)該來的地方,跟孤一道離開。”
她今晚來鵲橋仙還有重要的事,沈驪珠自是不愿意聽他的,開口時(shí)清冷的聲音就難免透出一抹鋒利,“什么叫做這里不是我應(yīng)該來的地方?難道你們男子來吃酒玩樂就是光明正大,年少風(fēng)流,女子來就是不貞不潔了?”
李延璽:“……孤不是這個意思。”
少臣很少見到殿下跟誰低頭認(rèn)錯的時(shí)候,便是天子面前,殿下也敢在金鑾殿上與之爭辯,一較長短,分毫不讓。
這個沈姮姑娘還真是……
將殿下給拿捏得死死的。
這么說,東宮終于要有女主子了?
少臣依舊是面癱臉,但眼睛亮了亮。
這時(shí),領(lǐng)路的小廝焦急地找了回來,見到沈驪珠好好的,瞬間松了口氣,“阿姮姑娘,原來您在這兒,還以為您遇上了什么事兒!請跟我來吧。”
沈驪珠從地上重新?lián)炱鹚幭洹?/p>
李延璽這才注意到,她竟然是帶著藥箱的。
“……你來這里,是給人診病?”李延璽問。
沈驪珠“嗯”了聲。
或許是涉及行醫(yī),她竟然難得的跟李延璽解釋了句,“就算歡樓女子,也有看大夫問診的權(quán)利。甚至因?yàn)樗齻兊男袠I(yè),比普通人更容易染疾。”
李延璽墨眸狹長,似帶著一絲灼意地盯著她,問道:“那你呢?頻繁出入風(fēng)月之地,你就沒想過自已的名聲會毀于一旦?”
名聲?
沈驪珠早已經(jīng)不在乎,她淡淡垂眸,道:“殿下應(yīng)當(dāng)聽過一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或許沒有那樣的高尚,但這世間,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李延璽說不出是什么感受,也許是一種如獲至寶的驚喜,然后連帶著心臟都柔軟了一片。
他其實(shí)算不得什么好人。
一路南行,見眾生疾苦如在熔爐煎熬,也曾斬郡王,誅貪佞,得百姓贊譽(yù),稱他“愛民如子”,將來必定是位名垂青史的明君。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東宮儲君”的身份上。
他并不曾對誰有過格外的憐憫。
她卻不同。
她只是小小女子。
心中卻有明媚山河。
雖出身并非顯貴,卻更勝那些困于后宅,成日只知爭風(fēng)吃醋,無趣愚昧的簪纓貴女。
李延璽從她手里拿過藥箱,在沈驪珠的怔愣中,勾唇笑了下,“走吧。不是要給人診病?”
沈驪珠抿唇。
太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
秦施施是鵲橋仙的頭牌,比起鳶紅的小閣,她有著貴女一般的寬敞華麗的閨閣。
只是不論是布置陳設(shè),還是其間燃著的熏香,卻透出一種討男子喜歡的艷浮。
她躺在床上,卸了妝飾,有種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之美,面色蒼白楚楚,叫了聲:“阿姮姑娘。”
見到沈驪珠身后跟著一起進(jìn)來的李延璽,秦施施眼神微微疑惑,“這位是……”
男子戴銀面,著暗衣,拎著阿姮姑娘常用的那只藥箱,氣勢卻不似一般人。
沈驪珠不知如何解釋,難道說是太子嗎?
那真是將東宮的顏面置于何地。
她想了想,唇瓣輕抿,道:“他是……我的隨從,幫我拎藥箱的。”
睜眼瞎說完,沈驪珠臉有些熱。
抱臂站在門外的少臣心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殿下堂堂天潢貴胄,在阿姮姑娘也就是個拎藥箱的。
李延璽卻并不惱,唇角甚至含著一抹笑,見沈驪珠朝自已走來,伸出手壓低了聲音道:“還請殿下將藥箱給我,然后暫且離開。畢竟是女兒家的一些疾病,不好有男子在場。”
女子手掌雪白,似上好的美玉。
李延璽勾唇,將藥箱的帶子放入沈驪珠掌心,側(cè)身離開前,在她耳邊輕笑著落下一句,“孤還是第一次見阿姮這般情態(tài),甚美。”
令他想一窺她面紗之下的真容,是否也如此動人。
他分明是在夸她。
沈驪珠的臉色卻是一白。
鮮艷欲滴的血色瞬間褪了個干干凈凈。
她嗓音有些啞地道:
“殿下,請自重。”
然后,將他推出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