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楚稷來說，他心底最大的恐懼，莫過于如影隨形的死亡。

    而對姜羲來說，她心底最大的恐懼，又會是什么？

    楚稷疾步上前，想要把姜羲扶起來，誰知道她十指緊緊扣著地面，指甲倒翻裂開血流如注也沒有松開，大殿篆刻花紋的地面更是留下了十道清晰的血痕。

    “啊——”她歇斯底里地吼著，整個人都快要瘋掉似的。

    但她抬起雙眼，血絲遍布，卻偏偏沒有眼淚。

    痛到極致，連眼淚都沒有了。

    “姜羲！”楚稷震驚地扶住她的肩膀，卻絲毫不能把她從虛妄之境中喚醒，“你醒醒！這些都是虛妄！你不要被幻境所迷！”

    可姜羲哪里聽得到，她雙目空洞，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發(fā)出痛徹心扉的聲音，連楚稷都忍不住被這聲音感染，隱約感受到她徹骨的痛。

    你看到了什么？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楚稷面色寒沉如冰，冷冷地看著大殿壁畫，卻什么也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姜羲的雙手緊緊扣著，不讓她繼續(xù)傷害自己的身體。

    ……

    一刻鐘之前。

    楚稷瞬間沉入虛妄之境的時候，姜羲驚了一下，卻還是清醒的。

    “這座大殿居然是虛妄之境。”姜羲恍然，緊皺著眉頭，見楚稷臉色不斷變換，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便嘆道，“虛妄之境能夠直抵一個人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楚稷現(xiàn)在被心魔纏住，連我也無法幫他脫困，只能靠他自己了。”

    不過奇怪，為何她沒有墜入虛妄之境，而是清醒的？

    她剛剛心生疑惑，就見前面的虛空之中，浮現(xiàn)了一道圓盤虛影！

    是周天星盤！

    姜羲登時大驚，下意識伸手就要去探，也剛觸碰到周天星盤，她便恍然清醒，想起周天星盤已經(jīng)失落，根本不可能以這般模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被騙了！

    “難道說我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竟然是周天星盤？”

    姜羲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她的手指已經(jīng)觸碰到周天星盤的虛影，巨大吸力從虛影背后的空無中傳來，讓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拉扯其中。

     很快，姜羲就知道虛妄之境翻出來的內(nèi)心脆弱之處是什么了——

    是她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目標(biāo)！回家！

    她越過周天星盤，居然踏上了茫茫星河之路，周圍時空混亂，星輝凝聚，就像是時間都被凍結(jié)在了這片無序空間當(dāng)中，而姜羲步步前行，宛若踏著時空之橋，即將抵達(dá)星河的彼岸！

    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金色的門，門邊輪廓明滅不定隨時可能會消失似的，但它仍然在那里，橫亙在星河之上，而門后則是姜羲最為渴望的東西。

    姜羲知道，她如今身在虛妄之境，虛妄之境讓她看到周天星盤，看到回家的星空之路，看到回家的門，把一切都攤開在她面前，哪怕明晃晃地在告訴她這都是假的，她卻仍然無法拒絕。

    跨過那道門，她就可以回家了。

    跨過那道門，她就能見到親人們了。

    跨過它……跨過它！

    虛妄之境便是這樣的地方，哪怕你知道它是假的，也仍然會選擇接受。因為它讓你看到的，是你絕對無法拒絕的誘惑！

    于是，姜羲跨出了，打開了那道門。

    歲月倒轉(zhuǎn)，時空逆流。

    姜羲眼前一花，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軟乎輕柔如羽毛的被子將她包裹，頭頂上繁瑣的花紋是她日日夜夜所熟悉的。

    這是她的床。

    這是她的家。

    她回來了！

    哪怕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一切都是虛妄，是幻象，但她還是遏制不住地激動得顫抖。

    在大云的時候，有一次她發(fā)燒，也曾做過夢，夢里她回到了家，回到了白玉城，雖然沒能看到爸爸媽媽，卻看到了姐姐，看到了許多族人……那個夢境虛無得許多地方都是模糊掉的，更有一種朦朧的感覺橫越在她與那個世界之間，讓她很快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最后認(rèn)真地跟“姐姐”做了道別，像是再一次堅定內(nèi)心的信念。

    但是現(xiàn)在她身處的地方，與上次的夢境不一樣！

    她能夠聞到房間里熏香的味道，能夠感受到身下被子柔軟的觸感，能夠感受到陽光的照拂，能夠感受到微風(fēng)的擦面……她甚至能夠感受到，體內(nèi)強大而生機勃勃的力量，與不堪重負(fù)而破碎不堪的身體，極與極之間的對比，是她前世二十多年人生中，每天都熟悉的日常。

    她有多強大，就有多脆弱。

    她前世出生即覺醒，成為了整個姜族的希望，是姜族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神脈，毫無疑問的未來巫主。

    但是過于強大的力量卻摧毀了她幼小的身體，尚是嬰兒的她不知道該怎么控制那股力量，一邊任由暴怒的力量摧毀身體，一邊又有力量的余蔭而重建身體。

    不斷破滅，又不斷重生。

    從嬰兒起她便承受著這樣的痛苦，從開始的整日嚎哭，到后來的已經(jīng)習(xí)慣麻木。

    族人們從欣喜若狂，到焦頭爛額。

    為了延續(xù)她的生命，付出了無數(shù)代價，在背后支撐這她一步步驚險長大。

    早慧的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雖然沒說什么，但她心里很清楚——族人們支撐她前行，她卻要背負(fù)整個姜族前行！

    所以，在三歲時她鬧過一次脾氣后，就再沒有抱怨過為何她不能像普通的姜族小孩子一樣玩耍了。她放棄睡覺的時間，用強大的巫力來支撐自己沒日沒夜的學(xué)習(xí)，只要她睜開眼睛，是清醒的，那么她就一定是在學(xué)習(xí)。

    于是，她以有史以來最年幼的巫主之名，登臨神座，成為姜族的希望。

    隨后她背負(fù)的東西更重了。

    二十年人生，不曾有一時的放松，不曾有一刻的任性。

    她是姜羲，也不只是姜羲。

    但是，強大也終有毀滅的東西，就連亙古星空都有破滅終結(jié)的一天，何況是她？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之前偶爾還能離開輪椅走上幾步，到現(xiàn)在她連輪椅都坐不了了，只能整日整日地臥在床榻上，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不知道族人們擔(dān)心痛苦；

    不知道家人們焦頭爛額；

    不知道他們?yōu)榱俗约耗軌蚧钕氯プ龀龆嗌倥Α?br />
    從虛妄之境，到白玉城——姜羲睜開眼時，看到的竟然是她前世臨死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她自欺欺人以為忘掉的一切，原來那般深刻的鐫刻在她的記憶深處，直到被虛妄之境破開那些遮掩跟保護，敲碎堅固的外墻，暴露出最柔軟脆弱的地方。

    姜羲艱難地挪動了眼睛，發(fā)現(xiàn)除了眼球還能轉(zhuǎn)動，渾身上下卻是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姐……姐……”

    “阿九！”白衣女子撲到她身前，瞬間淚如雨下，“阿九你醒了嗎？”

    “姐姐。”她眨眨眼睛，稍稍恢復(fù)了些力氣。

    白衣女子立刻把姜羲扶了起來，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水，笑盈盈地對她說：“阿九你不要擔(dān)心，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爺爺奶奶已經(jīng)想到辦法了！”

    姜羲不在乎那些，她只是貪婪地看著姐姐的面容。

    不是夢境中朦朧得有些虛幻的面容，而是真切的、能觸摸到的面容。

    “阿玉，怎么了？”

    熟悉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姜羲激動地看向門口，是爸爸媽媽！

    “小叔！小嬸！你們快來，阿九醒了！”

    “什么？”

    一對溫雅美麗的中年夫妻大步?jīng)_了過來，看到姜羲便忍不住痛哭。

    “我的阿九，我的阿九，你可算醒了！”媽媽一把將姜羲抱在懷里，不斷地?fù)崦念^發(fā)，像是在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爸爸隱忍地站在一側(cè)，雙眼通紅，卻強自鎮(zhèn)定著沒有讓淚水落下。

    很快，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來了。

    就連姐姐的父母，她的大伯大伯母也統(tǒng)統(tǒng)趕到了。

    他們都姓姜。

    姜族為保直系血脈永不斷絕，從來都是直系姜家內(nèi)部通婚。

    所以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姜族的嫡系神脈，都是強大的神巫。不是大云失去了巫主與周天星盤后半覺醒的神巫，而是擁有完整力量的真正神巫。

    而此代的姜族巫史大長老，正是姜羲的爺爺。

    姜爺爺越過兒女們，來到姜羲面前，和藹慈祥地看著她的模樣，不像是在看巫主，而是在看自己可愛的孫女。

    其實，姜爺爺鮮少如此。

    他是巫史大長老，最為注重規(guī)矩，永遠(yuǎn)不會像他們一樣叫姜羲阿九，而是恭謹(jǐn)謙遜地稱呼她為“巫尊”。

    姜羲習(xí)慣了爺爺?shù)膽B(tài)度，驟然間他和藹，反而有些不適應(yīng)了。

    “阿九。”姜爺爺難得改了口，笑得慈眉善目，“你好好休息，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真正地站起來，去感受這個世界了。”

    姜羲輕輕蹙眉，有些不理解爺爺?shù)囊馑肌?br />
    “你很快就能好起來。”爺爺卻不再多說了。

    姜羲眨眨眼，腦子一陣眩暈，忽然間覺得面前這一幕好像很熟悉——

    不，不是好像，而是真正很熟悉。

    因為這就是她前世臨死前發(fā)生的一切！

    姜羲心里一下子亂了，莫名的恐慌籠罩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