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追捕兇犯!
夜色中的甜水集,燈火璀璨,絲竹靡靡。
魏長樂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
他幾乎立刻聯想到了魏平安此前所提及的那樁令人聞之色變的摘心案。
京兆府這般大張旗鼓,莫非真找到了那專取人心的惡鬼?
“那群酒囊飯袋,也能抓賊?”
身旁,經歷過邊關鐵血洗禮的汾陽侯竇沖,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對京城這些捕快的效率,向來嗤之以鼻。
魏長樂已率先起身,衣擺劃開一道利落的弧線,徑直走出雅間,憑欄下望。
原本歌舞升平的大堂,此刻已亂作一團。
恩客與姑娘們擠在一處,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嗡的潮水,驚恐與好奇交織在每一張臉上。
“甜水集怎會藏有兇犯?”
“該不會是……那個掏心的?”
“若真是那魔頭被逮住了,可謝天謝地!這幾日誰敢走夜路?”
紛亂的人聲中,一道身影急匆匆從大門外撞進來,喘著粗氣高喊:“往隔壁那條街去了!官差們盯住了,那廝插翅難飛!”
“莫非真是摘心案?”竇沖也踱至魏長樂身側,濃眉擰起,“昨日坊間還傳,京兆府上下急得跳腳,毫無頭緒。”
趙婆準捻著虬髯,沉吟道:“大將軍,東西兩市魚龍混雜,每日作奸犯科者不知凡幾,未必就是那樁……”
他話音未落,眼角余光只見玄影一閃!
魏長樂竟如離弦之箭,倏然轉身,直向樓梯口疾奔而去,步伐迅捷得帶起一陣風。
“三弟!你去何處?”竇沖一愣,伸手欲攔,卻只碰到一抹殘留的空氣。
他瞪著眼,看向空空如也的樓道,下意識嘟囔:“這臭小子……今日不是他做東么?難不成想逃了這酒錢?”
趙婆準眼中卻閃過一絲了然,低聲道:“大將軍莫怪。魏大人身在監察院,耳聞兇案,如同獵犬嗅得腥氣,怕是按捺不住,要親自去瞧個究竟了。”
“幼稚!”竇沖一擺手,隨即卻又咂了咂嘴,那被酒氣熏染的面上露出幾分回味,“罷了,不管他。老趙,咱們的酒可還沒盡興……對了,方才那紅姑娘呢?她捧來的‘美人醉’,初飲只覺還不錯,此刻回味,倒像有只小爪子在心里撓,不喝個痛快,今夜怕是難眠了。”
“巧了,”趙婆準撫須輕笑,眼中亦有饞色,“我也正有此意。那酒,初時溫潤,后勁卻纏綿悱惻,勾人得緊。”
.......
......
魏長樂早已沖出瀟湘館溫香軟玉的包圍。
門外夜風清冽,瞬間滌凈了肺腑間的酒意與甜膩。
他一眼便看見不遠處的拴馬樁旁,自己的颯露黃正不安地踢踏著地面,由瀟湘館專司看管馬匹的仆役照料著。
沒有半句廢話,解韁、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流暢如行云流水。
三境武者的耳力,足以在甜水集這片嘈雜的鶯聲浪語、絲竹管弦中,捕捉到東南方向隱隱傳來的、屬于官差的獨特呼喝聲。
“駕!”
他一抖韁繩,颯露黃長嘶一聲,四蹄騰開,如一道離弦的褐色箭矢,射入京城縱橫交錯的街巷之中。
馬蹄嘚嘚,敲碎了沿途坊市的平靜。
循聲不過片刻,前方景象便映入眼簾。
火把獵獵,光影亂舞。
數十名身著京兆府公服的衙差,手持鐵尺、鎖鏈、腰刀,已將一段街道圍得水泄不通。
魏長勒住馬,緩轡前行。
“站住!京兆府辦案,閑雜人等退避!”兩名外圍的衙差立刻橫身攔在馬前,手已按上刀柄。
待火光映清馬上人的面容,兩人俱是一怔,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魏長樂?”其中一人脫口而出,聲音里滿是警惕與厭惡,“這是京兆府的案子,與你們監察院何干?又想來找茬不成?”
顯然,不久前大鬧京兆府、令府尹都下不來臺的年輕監察官,早已成了京兆府上下人盡皆知的“煞星”。
魏長樂端坐馬上,對這兩人的敵意視若無物。
他的目光越過他們肩頭,投向人群之間。
火把光芒搖曳,清晰地照亮了街心青石板地上,一具俯趴不動的軀體。
那人背上深深插著十幾支短弩箭,右手至死還緊握著一柄短刀,血跡沿著石板縫隙,蜿蜒出暗紅色的、不祥的圖案。
尸體旁,正是一身深青色官袍的京兆府參軍事周興。
他面容俊朗,此刻在火光映照下,卻帶著一種刻意張揚的、志得意滿的神情。
似是感應到目光,周興倏然抬頭,恰與馬背上的魏長樂四目相對。
剎那間,周興臉上那點得意僵住,迅速褪去,轉而覆上一層陰沉的寒霜,眼神里的憎惡與忌憚幾乎不加掩飾。
“魏長樂!”周興的聲音拔高,刻意帶上了官威,“此地乃京兆府辦案重地,監察院的手,是否伸得太長了?還不速速退去!”
魏長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似乎忘了,監察院奉旨監察百官,糾劾不法。老子并非來插手你的‘案子’,只是履行監察之責。老子問你,你可是朝廷命官?可是在這京兆府衙署之內,領著朝廷俸祿?”
“嘴巴放干凈點!”周興按住腰間佩刀刀柄,“你稱誰的老子?”
“口頭禪!”魏長樂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著周興,“你如果不滿意,那就.....忍著!”
周興干脆不理會,吩咐道:“來人,將兇犯尸首帶回衙門!”
“等一下!”魏長樂翻身下馬,緩步走過去。
雖然眾人對魏長樂怒目相視,但都知道監察院不好惹,眼前這個年輕人更不好惹,待他靠近,都是退到邊上,讓開了道路。
“你想做什么?”周興緊握刀柄。
魏長樂笑道:“自然是監察你周大人辦案。周興,這具尸首是什么人?”
“關你何事?”
“他是你們所殺?”
“是又如何?”周興長相其實頗為俊朗,而且文質彬彬樣子,往日里也是個笑面虎。
但面對魏長樂,他恨到骨子里。
兩人早已經結下死仇,面上的功夫也是不做。
“是你們所殺,如果不能說出他的身份,那就是濫殺無辜。”魏長樂單手背負身后,雖然年紀輕輕,卻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監察百官,若是徇私枉法濫殺無辜,本司卿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司卿?”周興赫然變色,“你.....你什么時候成了司卿?”
“哦,忘了告知,”魏長樂打斷他,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蒙圣上恩典,院里抬愛,魏某不才,近日暫領了監察院明火司司卿一職。論品級,似乎比周大人你這參軍事,還略高了那么……一點點。”
他伸出小指,比劃了極其微小的一段距離,笑容里滿是揶揄。
周興瞳孔驟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不可能,絕不可能!”
不僅是他,周圍聽到的衙差們也紛紛色變,交頭接耳。
監察院司卿!
監察院新設明火司,老院使雖然已經任命,而且也向宮里請了旨意,但監察院素來神秘,院內的任免也從不對外公布。
目下連監察院許多官吏都還不知道設立了明火司,周興一個外人,自然更不清楚。
進京也就兩個月,從一個邊城縣令一下子變成監察院司卿,如此升官的速度,在其他衙門就已經是匪夷所思,放在監察院,那更是駭人聽聞的事情。
魏長樂是不良將的時候,就已經不好惹,如今一躍成為司卿,地位已在周興一個參軍事之上,那就更不好惹。
周興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甚至懷疑魏長樂是在胡說八道。
“監察院內務,何須向你這京兆府參軍事報備?”魏長樂笑意微斂,向前踏出一步,“本官再問一次,地上此人,是誰?”
周興被他氣勢所懾,下意識退了小半步,隨即意識到眾目睽睽,頓覺羞惱萬分,強撐著厲聲道:“兇犯!拒捕逃竄,為防其傷及無辜,本官下令就地格殺!魏長樂,此乃京兆府內案,細節無可奉告!”
“兇犯?”魏長樂點點頭,忽然伸手指向周興,一字一頓道,“那,你是條狗。”
“什么?!”周興腦袋“嗡”的一聲,血直往上沖,臉上漲得通紅發紫,“倉啷”一聲,腰間佩刀出鞘半尺,寒光映著他猙獰的面孔,“魏長樂!你敢辱罵朝廷命官?憑……憑什么?”
“憑什么?”魏長樂挑眉,笑容里滿是冰冷的譏誚,“你指認他為兇犯,卻說不清他兇在何處,犯了何案。那本官指認你是條狗,自然……也無需向你解釋緣由。”
“混賬!”周興氣得渾身發抖,那半截出鞘的刀身寒芒亂顫。
周圍衙差無不怒目而視,手紛紛按向兵器。
這魏長樂孤身一人,面對數十京兆府官差,竟敢如此跋扈囂張,簡直是將京兆府的臉面踩在腳下摩擦!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魏長樂卻恍若未覺,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尸體,淡淡道:“近來東市有連環兇案,坊間稱為‘摘心案’。周興,你莫要告訴本官,地上這位,便是那取人心臟的兇手。”
周興正怒火攻心,聞言不假思索,脫口冷笑道:“是又如何?老子已偵破此案,為民除害。魏長樂,你是不是不服氣?若不服氣,那就.....忍著!”
他話音未落。
疾風驟起!
誰也沒看清魏長樂是如何動作的。
只覺得眼前一花,他仿佛只是隨意地側身一探手。
“嗖!”
一聲輕響。
站在他身旁最近的一名魁梧衙差,只覺手中一輕,低頭看時,那柄精鐵打造的制式橫刀,竟已不翼而飛!
再抬頭,只見那刀不知何時已到了魏長樂手中,刀尖森冷,正穩穩地、輕輕地,抵在了參軍事周興的咽喉之上。
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直刺骨髓。
周興所有的怒罵與氣勢,瞬間凍結。
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額角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沿著鬢角滑落。
“你……你想干什么?魏長樂!你敢當街襲擊朝廷命官?”周興的聲音干澀,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
他能感覺到,只需對方手腕輕輕一送,鋒刃便會割開自己的喉嚨。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衙差都驚呆了,握著兵器的手心滿是冷汗,竟無一人敢妄動。
快!
太快了!
空手奪白刃,制住參軍事,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這魏長樂的身手,竟似乎比上次大鬧京兆府更可怕了。
魏長樂持刀的手穩如磐石,臉上卻沒什么殺氣,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慵懶的審視。
他微微偏頭,目光如冷電,掃過周興慘白的臉,“你在稱誰老子?”
“你.....你剛才又是稱誰老子?”
“我稱你老子,你不敢動手!”魏長樂冷冷道:“但你稱我老子,我就割斷你喉嚨!”
周興額頭冷汗直冒,含糊其辭道:“我也是口.....口頭禪,不是稱你老子!”
“孺子可教!”魏長樂哈哈一笑,收回刀。
眾人都是看著周興,等他吩咐。
周興雖然怨怒交加,但心知如果魏長樂在這里有個三長兩短,哪怕動了這位監察院司卿一根頭發,自己必將大難臨頭。
他裝作沒看見眾人的目光,只是咬牙切齒。
魏長樂目光又緩緩移向地上那具漸涼的尸首。
“現在,周大人可以慢慢說,仔細說。”魏長樂的聲音陡然轉寒,字字如冰珠砸落,“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以何為生?你是如何斷定他為摘心案兇犯?可有實證?在何處發現其行蹤?追蹤過程如何?拒捕時可有言語?身上除這把短刀,可還有他物?為何不嘗試生擒,而非要當場射殺?”
一連串的問題,又快又急,邏輯嚴密,直指要害,仿佛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周興牢牢罩住。
周興喉結滾動。
周圍所有衙差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驚疑,有擔憂,也有隱約的審視。
邊上火光跳躍,在魏長樂平靜卻深邃的眼眸中,映出兩簇幽冷的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