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樂來到襄陽北城頭時,城外除了最早趕到的先頭騎兵,又有后續近千人抵達。
騎兵自然早就下馬,自成一隊,而千人隊伍也是自成一個方陣。
旌旗招展,這一千多名先頭兵馬望著城頭,寂寂無聲,卻自有一股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魏長樂見到城外的兵馬列隊齊整,并不散漫,心中卻是明白,雖然山南軍眾多將官腐敗無比,但這支軍隊卻也并非孱弱之師。
也難怪宋子賢聲稱,當今天下各州兵馬,山南軍和河東軍戰斗力遙遙領先。
雖然尚未見到山南東營指揮使郝興泰,但從他麾下兵馬的素養來看,郝興泰確實算是一名將才,也難怪當初立下不少戰功。
仔細想想,卻也是理所當然。
按照曹王黨的計劃,山南軍在日后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可說是曹王黨外援力量中的主力。
當初將郝興泰從劍南道調到山南,固然是因為配合盧黨掌控京畿南方屏障,但最主要的原因,想必也是確保山南軍在曹王黨的手中,為最終計劃做好準備。
獨孤氏即使沒有明確對郝興泰說明計劃,但這位久經戰陣的大將肯定也不是傻子,必然也意識到自己要承擔怎樣的責任。
如果只是掌握一支兵馬,卻是一群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這當然不符合曹王的期盼。
曹王不但需要山南軍作為外援,而且還需要這是一支驍勇善戰的隊伍。
郝興泰要對得起曹王和獨孤氏的信任,自然是要訓練出一支能征善戰的精兵。
燕子都統領穆先驊早就親自坐鎮北門,見到魏長樂之時,有些詫異。
魏長樂登上城頭之時,卻是戴了一副面具,如果穆先驊不是記得魏長樂的身形,那還真不容易認出來。
“山南東大營有近三萬人的編制,又分二十一個小營。”穆先驊向魏長樂解釋道:“每一小營有一千至一千五百人不等。這率先抵達的騎兵隊,應該是斥候營,剛剛抵達的是一支步軍營,具體營號尚不清楚。”
魏長樂道:“穆統領,他們會不會今天就攻城?”
“說不準。”穆先驊搖頭道:“不過目前抵達的叛軍,并無任何攻城武器。據我所知,東大營也并無庫存任何攻城武器,他們如果要攻城,就只能是利用盾牌手掩護軍士到城門處,強行撞門。”
魏長樂道:“襄陽城門似乎很堅實。”
“都是用鐵樺木打造,輔以鐵皮、銅片,還有防火泥。”穆先驊點頭道:“十分昂貴,但確實很結實,而且敵軍用火攻也不容易燒起來。他們如果只是用橫木撞門,其實也很難破門。”
魏長樂當初堅守孤城,親眼見識過敵軍攻城的諸多伎倆,對于守城,也算是頗很有經驗。
正因如此,穆先驊知道魏長樂的戰績,內心深處不敢有絲毫輕視。
魏長樂想了一下,才道:“照這樣看來,他們兵臨城下,應該只是給守軍威懾,讓守軍感受壓力,不會輕易攻城。郝興泰知道襄陽城的堅固,如果輕易攻城,必然會損兵折將,而且只靠橫木,破城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他們如果要攻城,就只能臨時打造簡單的云梯,這也是他們短時間內唯一可能打造出來的攻城武器。”穆先驊神色鎮定,“不過即使如此,要準備足夠數量的云梯攻城,日夜趕工,最快也要兩天時間。”
說到這里,他環顧四周,這才湊近魏長樂耳邊低聲道:“只要襄陽城內不生內亂,山南軍想破城也沒那么容易。”
魏長樂也是環顧四周。
眼下守在城門上下重點位置的都是燕子都軍士,襄陽兵則是被部署在延展出去的城墻之上。
由此亦可見燕子都對襄陽兵并不放心。
魏長樂知道,堅守城池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城內軍民萬眾一心,如此才能讓守軍將士有信心撐到最后。
可當下的情況,襄陽兵和燕子都互相提防戒備,守軍就已經不能同心協力,更加上城內有眾多蠢蠢欲動的門閥士紳,襄陽城其實隱患巨大無比。
襄陽雖然是堅城,但真要比起來,反倒是當初的山陰縣城上下齊心,人心的堅固遠比高墻厚石有用的多。
“魏大人,剛才有人過來說,經略使大人本是讓你撤離襄陽,你卻堅持要留下。”穆先驊感慨道:“對此穆某很是欽佩。如今大家同生共死,我也不瞞你。若是上陣拼殺,穆某和燕子都的弟兄們絕對不眨眼睛。可是咱們這些人練的是弓馬拼殺,還真沒有守過城池。”
他頓了一下,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就是守城的襄陽兵,他們也全無經驗。我大梁立國至今,山南確實發生過不少叛亂,甚至一度有地方州城被叛匪圍攻。但襄陽城卻從無受到過威脅,也從無發生過被圍困的情況。這些襄陽兵和燕子都一樣,都沒有任何守城的經驗,就連穆某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魏長樂淡淡一笑,道:“你們沒有守城的經驗,這城外的叛軍可也沒有攻城的經驗。咱們守城很倉促,他們兵臨城下更倉促。穆統領不也說過,他們手中連攻城武器都沒有,城門又堅固無比,郝興泰總不能讓手下軍士白白送死。”
“魏大人,穆某是軍人,戰死沙場本是分內之事。”穆先驊誠懇道:“只是一旦城破,燕子都全軍覆沒事小,這山南又將重新淪為盧黨盤剝壓榨之地,山南百姓難以翻身。魏大人當初在山陰堅守孤城,打得六千塔靼鐵蹄狼狽而逃。如今非常之時,經略使大人令穆某負責守城,但.....但穆某實在害怕有負大人,所以穆某......穆某希望魏大人能夠率領大家堅守襄陽,等待援兵抵達。”
魏長樂詫異道:“讓我守城?”
“穆某知道很是冒昧。”穆先驊嘆道:“但穆某很清楚,眼下的情勢,由大人指揮守城,一定能夠為援兵爭取更多時間。穆某和燕子都將士,愿意聽從魏大人吩咐,誓死堅守。”
正在此時,忽聽得城外隱隱傳來號角聲。
兩人循聲看去,只見到遠方黑壓壓一片,宛若烏云正向襄陽城席卷而來。
穆先驊下意識按住刀柄,沉聲道:“山南東營主力來了!”
如果說叛軍先頭部隊抵達,已經對守軍造成了一點的壓力,那么此刻叛軍主力席卷而來,立時給城頭守軍帶了了極大的震懾力。
燕子都倒也罷了,城頭的不少襄陽兵已經是微微變色。
號角聲中,叛軍越來越近,距離城池不到兩里地,終是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守軍只見到叛軍分列成隊,井然有序,短短時間,至少有上萬兵馬已經是布陣在城下。
雖然大家都知道山南東營就駐扎在襄陽城東,但卻從未見過大軍出陣,此時居高臨下俯瞰,城外遍野都是叛軍,軍容之盛幾乎是從無見過。
而且叛軍顯然是有意壯大聲勢,不但號角聲不絕,軍中甚至有十幾面大鼓,鼓聲隆隆,聲震四野,甚至往城中傳過去。
穆先驊冷笑道:“郝興泰這是有意要大張旗鼓,是想削弱我們的士氣。”
沒過多久,卻見從叛軍之中飛奔出一隊騎兵,人數不多,也就十來人,一字排開,呼嘯而來。
這隊騎兵后面,竟然出現一輛戰車。
兩頭駿馬拉著戰車,跟在騎兵后方,以極快的速度來到城下。
城頭弓箭手立馬拉滿弓。
“不要輕舉妄動!”魏長樂抬起手,沉聲吩咐。
到得城下,十幾名騎兵左右分開,那輛戰車居中停下。
這時候看得清晰,那戰車著實不小,容納十來個人不在話下。
只見到一人坐在戰車中間,身后左右各有一人,一人戴著面具,另一名則是布衣老者。
在三人身前,卻有兩名甲士抬著一件東西,用黃布遮蓋。
“那是盧淵明?”魏長樂三境修為,目力了得,自然是很清晰地看到坐在戰車上的白發老者。
“對,坐在車上的就是淵明老賊。”穆先驊解釋道:“他身后那名老者,是他身邊的老仆,穆某只知道他一直貼身跟在老賊身邊,叫做老刁,叫什么名字卻不知道。不過我見過這老刁幾次,他頗有修為,肯定是練過武功。”
“那戴面具的是誰?”
“從無見過。”穆先驊搖頭道:“但肯定不是泛泛之輩。”
戰車停下之后,城頭上的所有人幾乎都將目光落在被黃布蓋住的物件上。
卻見老刁上前,一把扯開黃布,黃布之下,竟然是一塊匾額。
兩名甲士將匾額高高舉起。
魏長樂見到匾額黑底金字,周邊一圈還鑲著金色花邊。
無雙國士!
匾額之上,那四個金色大字十分顯眼,雖然城墻太高,許多軍士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字,但魏長樂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瞬間就記起,瓊娘之前向他介紹過盧淵明,這老賊當初辭去相位之后,皇帝本要賜他爵位,卻被他拒絕,于是皇帝陛下賜了一塊匾額,刻有“無雙國士”四字。
也就是說,這塊匾額竟然是天子御賜。
老家伙逃出城的時候,竟然沒忘記將這塊匾額也帶出去。
“你們可知道這塊匾額的來歷?”只見老刁上前兩步,抬頭高聲道:“想必有許多人聽說過,淵明公致仕歸鄉的時候,圣上感念淵明公為國盡忠多年,所以御賜了一塊匾額,書有‘無雙國士’四字,以此表彰淵明公對朝廷的功績。”
他抬起手,指著匾額道:“這就是天子御賜寶匾,你們可看清楚了?”
盧淵明在相位待了多年,曾經是山南人的臉面和驕傲,從相位退下來,致仕歸鄉的時候,當年也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皇帝御賜寶匾,榮耀無比,這也是傳遍四方的佳話。
所以老刁說到這塊匾額,守軍幾乎也是人人都聽說過。
本來叛軍兵臨城下,守城的襄陽兵大部分都不知道究竟出于何故,只以為山南軍是真的反叛。
有些人也聽到風聲,知道經略使大人重拳出擊,要鏟除盧黨,甚至已經囚禁盧淵明。
但此刻見到盧淵明出現在城外,而且還亮出御賜寶匾,將士們都是吃驚不小。
“你們肯定很奇怪,山南軍為何會兵臨城下。”老刁說話清晰而緩慢,他內力修為極深,雖然城墻高大,但城頭守軍大都能清晰聽到他的聲音:“你們甚至會誤以為山南軍反叛,使命所在,所以要堅守襄陽。淵明公和郝指揮使能理解你們,也能體諒你們,不會怪責。但淵明公卻不想讓你們被蠱惑隱瞞,所以要將真相告訴你們!”
“叛亂的不是山南軍,是山南經略使毛滄海!”
“山南軍兵臨城下,是要為朝廷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