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安站在東凰帝國皇宮最高的摘星樓頂。
風(fēng)像刀子，卷著深秋最后一點(diǎn)燥熱，狠狠刮過他的臉。
身上那件染血的玄衣早換了新的，墨黑，硬挺，襯得他像一桿插在孤峰上的寒鐵槍。
斷裂的骨頭在靈丹和強(qiáng)悍肉身的滋養(yǎng)下重新長合，內(nèi)腑撕裂的劇痛也只剩下一點(diǎn)隱約的酸麻。
好了，徹底好了。
該走了。
蒼玄大陸這片土地，終究是異鄉(xiāng)。
他待得夠久，也殺得夠多。
他低頭，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和描金梁柱，落在那片被陣法籠罩、四季如春的御花園深處。
蕭雪衣在那里。
最后一絲牽扯，就在那里。
他身影一晃，空氣只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嗤”，人已從百丈高樓消失，下一刻，直接出現(xiàn)在御花園內(nèi)，蕭雪衣的身后。
花香濃郁，熏得人發(fā)暈。
奇花異草在陣法催動下開得放肆。
蕭雪衣正對著一株開得正艷的九蕊紫凰花出神。
她沒穿繁復(fù)的帝袍，只一身月白常服，青絲松松挽著，側(cè)影單薄，肩頭微微垮著，透著一股被重?fù)?dān)壓久了的倦意。
聽到身后細(xì)微的落地聲，她肩頭猛地一顫，飛快轉(zhuǎn)過身。
“辰安哥哥！”
她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眼睛瞬間亮起來，像落了星辰。
但這光亮只維持了一瞬，看清李辰安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冰封表情后，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一層水汽。她快步走近，幾乎要撞進(jìn)他懷里，又在最后一步硬生生停住，手指攥著衣袖。
“你……傷都好了？”
“嗯。”李辰安應(yīng)了一聲，目光掃過她微紅的眼眶，“三天后，我走。”
五個字，像五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蕭雪衣的心口。
她身體晃了一下，臉色更白。
三天！只有三天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她，比面對帝國崩裂、強(qiáng)敵壓境時更甚。
她再也顧不上什么女帝的矜持，猛地伸手，緊緊抓住李辰安冰冷堅硬的小臂，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不走！”
她仰起臉，淚水終于沖破堤壩滾落，砸在昂貴的云錦袖口上，洇開深色的痕跡，“辰安哥哥，別走！留下……留下來幫我！我把帝國分你一半！半壁江山，都給你！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近乎哀求，帝王的威嚴(yán)碎了一地，只剩下一個拼命想抓住救命稻草的絕望女人。
李辰安的手臂紋絲不動，任由她抓著。
他看著她的眼淚，那雙深邃的星眸里，沒有憐惜，沒有動搖，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
他緩緩地，卻不容抗拒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不行。”聲音不高，斬釘截鐵。
蕭雪衣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殘留著他玄衣粗糙冰冷的觸感。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徹底拒絕的難堪讓她渾身發(fā)冷，搖搖欲墜。
李辰安看著她瞬間失去血色的臉，看著她眼中熄滅的光。
一絲極淡、幾乎無法察覺的情緒，飛快地掠過他眼底深處，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忽然動了。沒有言語，只有動作。
一步上前，有力的手臂猛地環(huán)住蕭雪衣纖細(xì)卻繃緊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頸，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低頭，狠狠吻了下去。
“嗚……”蕭雪衣的嗚咽被堵在喉嚨里。
這個吻毫無溫情可言，霸道、蠻橫，帶著一種宣告終結(jié)的絕望氣息，攻城略地。
她先是僵硬，隨即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徹底軟倒在他懷里，雙手胡亂地攀上他的脖頸，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他頸后的皮膚。
淚水混著微咸的氣息在兩人唇齒間彌漫。
花香濃郁得令人窒息，陣法模擬出的暖風(fēng)拂過，卻吹不散心頭的冰寒。
李辰安的手臂像鐵箍，越收越緊，似乎要將懷中這具溫軟的身軀揉碎，嵌進(jìn)自己冰冷的骨頭里。
短暫的熾熱，只為更徹底的告別。
……
翌日，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薄霧還懶洋洋地趴在山巒和巨城的輪廓上。
李辰安的身影已如一道撕裂晨霧的黑色箭矢，射出了東凰皇都巍峨高聳、玄紋隱現(xiàn)的城墻。沒有回頭。身后那座象征著東凰無上權(quán)力的巨大城池，在他眼中，與路邊一塊頑石并無不同。
疾風(fēng)撲面，帶著深秋特有的干冷和草木枯敗的氣息，刀子一樣刮過皮膚。
他飛得很高，腳下是急速后退的、變得渺小的山河。
莽莽蒼蒼的森林像一塊塊巨大的、深綠發(fā)黑的苔蘚。奔騰的大河縮成了一條條閃著銀光的細(xì)線。起伏的山脈如同大地沉睡時拱起的脊梁。
凡人國度炊煙裊裊的城鎮(zhèn)，修士宗門靈氣氤氳、殿宇隱現(xiàn)的福地洞天……蒼玄大陸的廣袤畫卷在他身下展開。
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不再是那種撕裂空間的恐怖遁光。只是飛。漫無目的。
目光掠過一片焦黑的、寸草不生的巨大盆地。盆地邊緣，嶙峋的黑色怪石猙獰地刺向天空，像大地?zé)o法愈合的傷疤。
他懸停在盆地上空，面無表情地看了幾息。風(fēng)卷起黑色的塵土，嗚咽著掠過。他轉(zhuǎn)身，黑翼劃破氣流，繼續(xù)向前。
又一處。一片被巨大力量生生抹平的山頭。
這里他曾經(jīng)來過。
這里是，他第二次見到蕭雪衣的地方。
這里……
一幕幕場景在身下掠過，無聲地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星眸里。沒有懷念，沒有感慨，只有一種冰冷的確認(rèn)。確認(rèn)自己在這片大陸留下的痕跡，確認(rèn)那些因他而生的毀滅與……短暫的微光。
夕陽沉入西邊連綿的山脈，潑灑出大片大片濃烈到悲壯的金紅，將天空的云朵燒得如同泣血。
李辰安懸停在一片荒寂無人的戈壁灘上空。巨大的、孤獨(d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射在嶙峋的怪石和粗糲的沙礫上。風(fēng)在耳邊呼嘯，帶來遠(yuǎn)方沙粒摩擦的嗚咽。
回不來了。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帶著金屬落地的冰冷重量。空間壁壘的亂流不是兒戲，他當(dāng)初能活著掉進(jìn)來已是萬幸。撕裂空間回去，九死一生。就算僥幸成功，坐標(biāo)偏差也可能將他甩到宇宙的任何一個角落。再精準(zhǔn)地回到蒼玄大陸？希望渺茫得像戈壁灘上開出靈花。
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張開，對著如血的殘陽。掌心皮膚下，仿佛有細(xì)微的、無形的力量在無聲地流動、聚集。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光線似乎都黯淡了一瞬。指尖，一縷比發(fā)絲還細(xì)、近乎透明的空間裂痕無聲浮現(xiàn)，又瞬間湮滅，只留下一絲微弱到極點(diǎn)的空間漣漪。
李辰安取出開啟神魔傳送陣的三樣?xùn)|西。
虛空血契碑、月骨鱗心燈、滅源之爪。
查看一會，李辰安將之重新收起。
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被他攥滅在手心，四周徹底沉入昏暗的暮色。夜風(fēng)更冷了。
……
深夜。
萬籟俱寂。
東凰皇宮龐大的輪廓蟄伏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頭沉睡的太古兇獸。
白日里金碧輝煌的殿宇樓閣，此刻只剩下黑黢黢的剪影。
巡邏侍衛(wèi)沉重的甲胄摩擦聲和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墻間回蕩，帶著一種刻板的肅殺，反而襯得這深宮更加死寂。
李辰安盤膝坐在女帝蕭雪衣為他安排的“臨淵閣”頂層靜室。室內(nèi)沒有點(diǎn)燈，只有窗外透進(jìn)的微弱星光，勾勒出他如同磐石般冷硬的輪廓。
他閉著眼，呼吸綿長近乎停滯，周身氣息完全內(nèi)斂，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玄鐵。
“篤……篤篤……”
極輕微、極有節(jié)奏的叩門聲，小心翼翼地在靜得能聽見心跳的門外響起。
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精準(zhǔn)地送入李辰安耳中。
李辰安緩緩睜開眼。黑暗中，那雙眸子亮得驚人，像兩點(diǎn)寒星驟然刺破夜幕。
他沒有動，也沒有回應(yīng)。
門外的人似乎篤定他醒著。
短暫的停頓后，一個刻意壓低的、屬于年輕女子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板傳來，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李大人安歇了么？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請李公子移步‘長樂宮’一敘。”
太后。鳳瑤。
李辰安眼底的寒光微微一閃。
蕭雪衣的母親。那個前兩次見面，都“恰好”在修煉緊要關(guān)頭走火入魔、需要他出手“疏導(dǎo)”真氣的女人。她只裹著濕透的薄紗，體內(nèi)真氣狂暴亂竄，幾乎焚毀經(jīng)脈。
巧合？一次是巧合，兩次……就值得玩味了。
現(xiàn)在，在他即將離開的前夜，這位太后娘娘，又“召見”了。
李辰安嘴角扯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也罷，就當(dāng)是……臨走前，再看看她還有什么花招要刷。他倒要看看，這女人葫蘆里，這次賣的又是什么藥。
“帶路。”冰冷的聲音穿透門板，毫無情緒。
門外的小宮女似乎松了口氣，連忙應(yīng)道：“是，公子請隨奴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