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在山上吃，吃完了再去見蔡懋德。

    前往食堂的途中，許多學(xué)生一路跟隨。等趙瀚坐下，又有一些圍過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也有幾桌人，面露冷笑，一臉不屑。

    “此異談怪論，不過嘩眾取寵耳。”

    “山長就該他把逐出書院！”

    “我聽說啊，這廝就是個養(yǎng)子，家奴一類的貨色。”

    “難怪他說生而平等，不過卑賤之人的妄語。”

    “哈哈哈哈，喊幾句人人平等，一個家奴變想做主子嗎？”

    “既是家奴，為何又是童生？奇哉怪也！”

    “無非牙尖嘴利，魅惑其主，在主家的戶籍落了名字。”

    “可惡，如此豈非污我費氏門風(fēng)，我定要去族長那里告狀！”

    “……”

    趙瀚那邊，同樣熱鬧。

    一個童生說道：“陳立德便是假道學(xué)，我早就深惡其言行。今日被辯得掩面而走，真乃大快人心也！”

    趙瀚微笑道：“陳先生畢竟是老師，做學(xué)生的究其錯便可，莫要詆毀其人品德行。”

    一個秀才贊嘆道：“不卑不亢，不驕不躁，學(xué)弟才是真道學(xué)！”

    又有童生問道：“閣下道出朱子所言，皆驚世駭俗，都是出自哪本大作？”

    趙瀚回答道：“多出《朱子語類》、《晦庵集》，亦有朱子其他著述。”

    之前那秀才咋舌道：“《晦庵集》我見過，還翻了一下，足有一百卷。我當(dāng)時忙于科舉，便沒有再細(xì)看，今后定要認(rèn)真拜讀！”

    “我也只是粗略讀過。”趙瀚說道。

    這真不是謙虛，三年多的時間，哪能認(rèn)真看完儒家經(jīng)典？

    對于《晦庵集》，趙瀚是有選擇性的閱讀。

    詩詞直接不讀，喜歡的章節(jié)細(xì)讀，無聊的章節(jié)略讀，只摘抄關(guān)鍵內(nèi)容，剩下的知其主旨便可。

    他這么讀書，也就欺負(fù)一般人。

    換成理學(xué)大儒當(dāng)面，能把趙瀚駁斥得啞口無言。

    顯然，這食堂里，全都是一般人。

    有的學(xué)生既想裝逼，又不想認(rèn)真看書，于是說道：“學(xué)弟研究朱子透徹，可否給我們再講一下朱子？”

    這不是在求學(xué)請教，而是想獲取只言片語，好回頭拿去別處裝逼。

    “對對對，快講講朱子。”眾人紛紛贊同，都想多記住幾句驚人之語。

    飯菜已經(jīng)打來，圍著桌子坐不下，許多人干脆捧著飯碗聆聽。

    趙瀚拿起筷子說：“我就先說《晦庵集》吧，此書多驚人之論，諸位可知孔子誅少正卯之事？”

    “自是知道。”秀才劉子仁捧碗說。

    孔子與少正卯，同時聚眾講學(xué)。少正卯講課更好聽，孔子的學(xué)生都跑光了。后來，孔子擔(dān)任大司寇，上任僅七天，即誅殺少正卯，還將其暴尸三日。

    最早出自《荀子》，只說孔子誅少正卯，沒有講課和暴尸的內(nèi)容。經(jīng)過多番演繹，后人言之鑿鑿，把故事細(xì)節(jié)給補齊了。

    《史記》春秋筆法，也不扯任何細(xì)節(jié)，只在孔子當(dāng)官之后，在誅殺少正卯之前，添加“有喜色”三個字。

    趙瀚舉著筷子說：“朱子在《晦庵集》中，否認(rèn)有‘誅少正卯’事，還罵荀子是陋儒，故意詆毀孔夫子。因為這個故事，首出于《荀子》，次見于《呂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都沒有記載！”

    “原來如此！”

    諸生非常高興，又有吹牛逼的話題了。

    就連遠(yuǎn)處那幾桌，雖然鄙視趙瀚，卻也側(cè)耳傾聽，唯恐漏掉一個字。

    趙瀚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諸位可知，朱子不僅罵荀子，還消遣過孔子呢？”

    “真的？”眾人驚駭。

    趙瀚詳細(xì)解釋道：“朱子說，春秋亂世，禮樂崩壞，孔子的學(xué)問屁用沒有。此出《朱子語類》。”

    嗯，嚴(yán)格來說，不算斷章取義，朱熹隱有吐槽孔子的意思。

    諸生先是驚駭，繼而興奮。

    原來朱子也跟咱一樣，都消遣過孔老夫子呢。

    “還有甚？還有甚？快快說來！”這些家伙，不喜歡聽大道理，就喜歡聽這種八卦。

    既然大家想聽，趙瀚也樂于扯淡：“宋金并立，請問，朱子主和還是主戰(zhàn)？”

    在大明士子的心目中，朱熹敦和儒雅，應(yīng)該不會喊打喊殺，可能會是主和派吧。

    可趙瀚口中的朱熹，似乎又不一樣。

    于是，大家都不說話，等著趙瀚娓娓道來。

    趙瀚猛拍桌子：“朱子說，金國，蠻夷也，禽獸也。跟禽獸講什么道理？跟禽獸議什么合約？不要怕，就是干，北伐北伐！”

    “好！”

    “朱子真猛士也！”

    既然趙瀚口中的朱熹，如此不正經(jīng)，那是不是私底下……更不正經(jīng)呢。

    費如飴一臉猥瑣笑容，突然問道：“那朱子可有娶尼姑為妾？”

    “暢懷兄，你怎能亂說！”

    眾人紛紛呵斥，隨即又看向趙瀚，臉上寫滿了求知欲，似乎都有些期待是真的。

    快講啊，快講啊，咱就喜歡聽這個。

    趙瀚解釋說：“當(dāng)時宮變，新皇登基，朱子被召為帝師。擁立之人有二，一是宗親趙汝愚，一是外戚韓侂胄。二人相爭，朱子首當(dāng)其沖，被污十大罪狀，其中就有私娶尼姑之罪。”

    “那他究竟娶沒娶尼姑？”費如鶴追問道。

    “你說呢？”趙瀚反問一句，繼續(xù)講道，“十大罪狀，朱子并不辯解，全盤都認(rèn)下了。就此退出朝堂，只為躲避當(dāng)時的黨爭。可還是沒躲過，理學(xué)門徒多被排擠迫害，朱子閑居家中也屢遭彈劾。”

    費如鶴不禁撓頭：“這認(rèn)了算什么？娶還是沒娶？”

    “當(dāng)然沒娶尼姑，朱子怎是那樣人！”秀才劉子仁喝道，“黨爭攻訐之言，豈可做得了真？”

    沒娶尼姑啊？

    大家都對朱熹好失望。

    費如飴還是不放棄，又問：“那朱子有沒有迫害名妓嚴(yán)蕊，又有沒有偷娶嚴(yán)蕊的女兒麗娘？這兩段故事，哪段真，哪段假？”

    “胡說八道！”

    劉子仁揪著費如飴的衣襟，怒斥道：“你這服妖，不可污蔑圣人！”

    費如飴見劉子仁滿臉橫肉，長得一點也不俊俏，嫌棄道：“這些故事，又不是我編造的，江左之地早已傳遍了。”

    “江左乃藏污納垢之地！”劉子仁也是一臉嫌棄，猛地把費如飴推開，靠得太近他都嫌惡心。

    一個基佬，一個直男，相看兩厭。

    趙瀚慢慢講述道：“那年浙東大災(zāi)，朱子賦閑在家。宰相王淮，雖然厭惡理學(xué)，也不待見朱子，卻又只能啟用朱子去賑災(zāi)？諸君可知為何？”

    “定是朱子擅于治理地方。”徐穎突然說。

    “然也，”趙瀚說道，“朱子曾經(jīng)主政崇安縣，大災(zāi)之時，官吏貪污，商賈居奇，士紳袖手。朱子懲治貪官污吏，打壓地方劣紳，逼著商賈平價賣糧。朝堂和地方，被朱子得罪完了，然而崇安縣百姓卻活命無數(shù)。”

    “果然是我輩楷模，朱子，圣人也！”徐穎、劉子仁等學(xué)生大呼。

    趙瀚繼續(xù)說：“此次浙東大災(zāi)，災(zāi)情實在太嚴(yán)重。宰相王淮無人可用，只能啟用朱子做事。浙東大災(zāi)，非止天災(zāi)，更為人禍。臺州知州唐仲友，殘害地方甚矣。朱子連上六道奏疏彈劾此人，滿朝皆驚，因為這唐仲友，正是宰相王淮的同鄉(xiāng)和姻親！”

    徐穎忍不住問：“最后怎么了？”

    趙瀚嘆息道：“災(zāi)情被控制了，唐仲友被罷官，朱子……也被罷官。”

    “豈有此理！”

    諸生聞之大怒，包括費如飴在內(nèi)。

    費如鶴吼叫道：“那皇帝和宰相，真是昏庸無能。唐仲友做盡壞事，只是罷官而已，都不追查其罪嗎？朱子賑濟(jì)百姓，竟也丟了烏紗帽？朱子便是夜壺嗎？拿來就用，用完便扔！”

    “這這這……”劉子仁本來也憤怒，聽了這話立即反駁，“你怎能說朱子是夜壺？”

    費如鶴瞪著對方：“你還是秀才，聽不懂人話嗎？并非我說朱子是夜壺，而是那昏君宰相把朱子當(dāng)夜壺！”

    劉子仁氣得跺腳道：“那也不能如此比喻！”

    徐穎連忙勸解：“咱們都為朱子鳴不平，莫要傷了和氣。”

    費如飴突然催促：“快講名妓的事。”

    趙瀚解釋道：“名妓嚴(yán)蕊，正是貪官知州唐仲友的小妾。唐仲友還有一友，名叫洪邁。多年之后，朱子因黨爭而罷官，洪邁正好主修國史。他不但編史中傷朱子，還編撰《夷堅志庚》，虛構(gòu)朱子與那名妓之事。”

    趙瀚對眾人說道：“諸君，朱子是反對婦人殉夫的。朱子題字表彰殉夫烈女，也是洪邁之流所杜撰。因為當(dāng)時殉夫，并非什么好事，反而會遭士大夫唾棄。那些反對理學(xué)之人，便說朱子鼓吹婦人殉夫。”

    趙瀚指著山下的方向：“若依朱子之真義，貞節(jié)烈女牌坊，都可拆了。”

    眾人面面相覷。

    費元鑒放下碗筷，雙拳緊握，他的親娘，此刻便是一道貞節(jié)牌坊。

    劉子仁突然說：“學(xué)弟精研朱子之真義，不如咱們組一學(xué)社，便為理學(xué)正本清源。”

    “我也加入！”費如鶴立即響應(yīng)，這貨純粹是為了好玩。

    徐穎問道：“叫含珠社如何？”

    趙瀚笑道：“不如叫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

    朱之瑜走過來：“我可以加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