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竹聽見有人喊她，動作十分麻利地站了起來。
見是孔博，她熱情地喊了一聲，“孔大人。”便迎了上去。
隨著她的靠近，帶來了一股子令人作嘔的味道。
孔博和隨從都無比確信，這難聞的味道，就出自于她剛才鼓搗的那些湯湯水水。
“林娘子，你在制肥？”
孔博出于禮貌，將表情控制得很好，顯得既一本正經，又平易近人。
林雪竹點點頭，好像絲毫沒有覺察自己身上的難聞味道。
只苦著臉道：“大人真是在北境做了一件大事啊，開了那么多農田，我這肥啊，制不完，根本制不完。”
孔博想起她一介弱質女流，卻要從事這么繁重的勞動，不免心生愧疚。
只因她是一個流放犯人，便只能這樣默默無聞地做事。
除了他微不足道的感激，還有誰會知道，她為北境做的貢獻？
孔博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林雪竹卻恍若未覺，拍了拍身上的灰，說道：“咱們全家都在等著孔大人呢，孔大人這邊請。”
說完，她便在前方帶路。
孔博不忍直視她那臟污的背影，微微垂頭，只一言不發地遠遠跟著。
林雪竹推開洞門，里面立刻傳來了眾人嫌棄的聲音。
文秀清道：“閨女，你又去淘弄你那些東西了？哎呀呀，這么臭，一會孔大人來了可怎么辦？”
蔣琪霜道：“大侄女快把衣服換了，再用干花洗個臉和手，或許能蓋蓋味道。”
全家人七嘴八舌說了半天，林雪竹滿臉尷尬地側過身，干巴巴道：“孔大人已經來了。”
然后，她又繼續尷尬地看向孔博道：“孔大人，我常與肥料一處，習慣了，自己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味，實在是唐突孔大人了。”
孔博心中的愧疚又深了一層，連忙道：“林娘子快別這樣說，要不是我求林娘子制肥，林娘子也不至于干這糙活，屬實是我的錯。”
他這么一說，林家人都開始惶恐了。
一番客套之后，孔博被讓進了洞中。
洞里光線昏暗，他一開始并未看清。
等走了進去，他才發現，林家幾乎每個人都在干活。
這么晚了，他們竟然還沒休息？
孔博掃視了一圈，心中愧疚更甚了。
他這個太守，每天只要動動嘴就好。
而林家這些人，白天要做苦力，晚上回來還要摸黑造工具，實在是太努力了。
再看炕上，鋪著滿滿的藥材，竟是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林成堯觀察著孔博的臉色，連忙扯著蔣琪霜收拾藥材。
一邊收拾，一邊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藥材放久了，怕發霉，時不時拿出來烘一下。知道大人要來，竟然忙忘了，讓大人見笑了。”
“哪里哪里。”孔博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問道：“這么多藥材，都是做什么用的？”
林成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備著的。之前流放路上，只我和夫人懂些醫術藥性什么的，隊伍里誰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來我這拿點藥。到了北境這邊，我看山上也沒什么藥材，就生怕手里攢的這點壞了……”
林成堯越說，孔博越覺得一把辛酸淚在眼眶里打轉。
他以為林家人為北境做出的貢獻已經很大了。
沒想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林家人還做了這么多！
是他眼界小了。
林成章給孔博讓座。
馬嬤嬤十分迅速地端來一桌子零食，笑道：“雪竹小姐知道孔大人要來，一早就讓老奴準備著了。孔大人快嘗嘗，飯菜馬上就熱好了。”
“我吃過了。”孔博疑惑道：“怎么你們到現在還沒吃飯嗎？”
馬嬤嬤一臉慈祥地解釋，“這不是想跟孔大人一起吃嘛，剛好大家手上都有沒干完的活計，就干脆一邊吃一邊等了。”
說話間，林雪竹換完衣服出來了。
翠兒把她換下來的衣服泡進盆里，端到洞外去了。
洞里的空氣終于清新了一些，只剩下飯菜的香氣了。
為了迎接貴客，林家人又祭出了大桌板。
下人們沒上桌，盛了飯另找地方吃。
主人們則是將孔博讓到上座，不停地給他添菜。
盛情難卻，孔博都吃撐了。
林家的氣氛實在太好了，用賓至如歸來形容都不太夠。
他一邊心懷愧疚，一邊心懷感激，情緒有些上頭。
飯畢，他押了一口茶，說道：“元公子，林娘子，你們全家對北境的貢獻，我無以為報。只能上表朝廷，將諸位的功績如實匯報，乞求皇上開恩，免了你們的罪籍，以后都不用再做苦力就是了。”
林家人聽了這番話，互相之間大眼瞪小眼，各自領會精神。
怪不得，怪不得他們家丫頭要讓他們演這一出，合著是為了這個？
這丫頭，心眼子可真多啊！
然而，就在他們各自感嘆的時候，卻聽林雪竹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不可。”
“為何？”孔博發問。
林雪竹瞄了元修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還是你給他解釋吧。
元修淡定道：“孔大人，我犯的是謀逆罪，罪無可恕。”
孔博一怔，繼而好像反應過來了什么。
元修的謀逆罪他是知道的，就在犯人們第一天抵達安北城的時候，他看過文書了。
然而那時候，他和元修還不甚熟稔。
元修對他來說，不過是百十來個犯人中的一個。
至于后來，他和元修越來越熟，他也從來沒將這個人和謀逆罪聯系起來。
畢竟，元修在他心中的形象，和謀逆犯相去甚遠。
直到今天，他才能正視，元修是個謀逆犯的事實。
可，為什么呢？
一個帶領著征北軍和邊境軍擊退了蠻族部落的將領，為什么要謀逆呢？
孔博的目光，從元修開始，掃過了林家的所有人。
元修是淡然的，可其他人，卻各有各的神態。
尤其是陸氏，微紅的眼圈中透著不甘和委屈。
孔博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句話。
如果還要給這句話加個總結性的語句，那就是“功高震主”。
孔博渾身一個激靈，終于明白林雪竹為什么不同意他上表朝廷，請求赦免元修的罪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