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火焰重新燃起，帶來令人感激涕零的暖意。

季星洲把皮囊和小陶罐塞給趙奕：“熱奶酒。阿姐讓送的。喝點暖暖身子?！?/p>

趙奕抱著溫?zé)岬钠つ?，凍僵的手指慢慢恢?fù)知覺。他喝了一口奶酒，辛辣中帶著奶香的熱流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驅(qū)散著體內(nèi)的寒意。

季星洲沒多待，看他沒事，火也生起來了，便起身：“柴火省著點用，這雪還不知道要下多久。晚上警醒點，別讓火滅了?！闭f完，又一頭扎進了門外的風(fēng)雪中。

門重新關(guān)上。

趙奕坐在重新溫暖起來的火塘邊，小口喝著奶酒，聽著外面鬼哭狼嚎的風(fēng)聲，心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他曾經(jīng)擁有那么多，卻從未在意過一團火的溫暖、一口熱湯的珍貴。在這里，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需要奮力爭取，甚至需要別人的施舍（雖然他明白這是季村長的命令）。

但他并不覺得羞恥。反而有一種奇怪的踏實感。

雪連續(xù)下了三天才漸漸轉(zhuǎn)小。村民們開始出來活動，清理積雪，檢查牲畜棚（雖然大部分牲畜早已處理作為過冬食物），彼此確認(rèn)安危。

趙奕也拿著隨拍機走了出去。世界一片純白，安靜得可怕。他記錄下村民如何在及膝深的雪中艱難開辟道路，記錄下如何從被雪壓塌的棚子里搶救出最后一點草料。

生活變得極其簡單：取暖，進食，睡覺，偶爾在天氣稍好的時候外出完成必要的勞作。

趙奕的“vlog”內(nèi)容也變得極其單調(diào)，大部分是室內(nèi)景象。他開始嘗試對著隨拍機說話，講述一些自己過去在南境經(jīng)歷的、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冬天——暖閣、紅爐、賞雪吟詩、精致的點心。他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平靜，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對比太過鮮明，反而生出一種荒謬感。

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生存成為唯一目標(biāo)時，很多過去的煩惱都顯得微不足道。家族的危機，父母的抉擇，甚至自己曾經(jīng)的紈绔生涯，都被這無邊無際的冰雪覆蓋、凍結(jié)，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柴火還夠燒幾天，下一頓吃什么，以及如何用隨拍機記錄下這極端環(huán)境下的生命韌勁。

季村長偶爾會來看他記錄的素材，對他的“南境冬日回憶”片段似乎很感興趣，讓他多說一些。趙奕不明白這有什么意義，但還是照做了。

他隱隱覺得，季村長讓他做這些，目的遠不止是給村民看個新鮮那么簡單。但他猜不透。他只是按照指示，繼續(xù)扮演好他的角色：一個被困北境，用神奇工具記錄生活的南境紈绔。

冬天還很漫長。

漫長的冬季將萬福村徹底封存在一片冰雪之中。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單調(diào)得幾乎令人失去時間的概念。趙奕的隨拍機里，素材越來越重復(fù)：掃雪、修補房屋、守著火塘、咀嚼千篇一律的干肉和硬餅。他偶爾記錄的“南境冬日回憶”片段，與眼前現(xiàn)實對比強烈，顯得既奢侈又虛幻。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相對平靜的午后。風(fēng)雪暫歇，天空露出久違的灰藍色。村口瞭望的哨兵發(fā)出了警示的呼哨——不是敵襲，而是發(fā)現(xiàn)了異常情況。

很快，消息傳開：一支小型商隊在距離村子不遠處的雪原上遭遇了狼群襲擊，損失慘重，幸存者正朝著村子的方向艱難跋涉。

季村長立刻下令組織人手前往接應(yīng)和救援。趙奕聽到動靜，幾乎是下意識地抓起了隨拍機跟了出去。

村外雪原上，景象慘烈。幾架雪橇傾覆在地，貨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潔白的雪地被染上大片刺目的暗紅。

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和狼尸凍僵在原地，顯示這里經(jīng)歷過一場殘酷的搏殺。十來個幸存的商隊成員相互攙扶著，踉蹌前行，人人帶傷，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疲憊?？吹饺f福村的救援隊伍，他們幾乎要癱軟下去。

村民們迅速上前，扶起傷員，檢查情況，收斂遺體，收拾散落的有用物資。動作熟練而沉默，帶著一種見慣生死后的沉肅。

趙奕站在一旁，手指有些發(fā)抖，但還是舉起了隨拍機。他記錄下傷員血肉模糊的傷口和凍得發(fā)紫的臉龐，記錄下村民如何用雪清理傷口并進行簡單的包扎，記錄下那些凝固著絕望和痛苦表情的尸體被抬上雪橇……

這不是他之前記錄的豐收、節(jié)慶或日常勞作。這是赤裸裸的死亡、傷害和生存的殘酷。隨拍機冰冷的鏡頭忠實記錄著這一切，與他過去所熟悉的一切風(fēng)花雪月形成巨大反差。

一個年輕的商隊伙計，腿上被狼撕掉一大塊肉，疼得不斷呻吟。負(fù)責(zé)給他包扎的北境老漢動作粗糲卻有效，用燒紅的匕首燙灼傷口止血，伙計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趙奕的鏡頭不由自主地對準(zhǔn)了這一幕，手抖得更厲害。

那老漢處理完，抬頭看到趙奕和他手里的黑方塊，皺了下眉，粗聲道：“有什么好拍的？沒見過死人？沒見過傷？”

趙奕啞口無言，默默放下了隨拍機。

救援隊伍帶著幸存者和遺體返回村子。議事堂被臨時用來安置傷員，濃重的血腥味和傷者的哀嚎彌漫開來。季村長指揮若定，安排人手照顧傷員，清點商隊遺落的物資，詢問幸存者遇襲的經(jīng)過。

趙奕站在角落，看著忙碌的人群，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他幫不上任何忙，只會用那個黑方塊記錄別人的痛苦和狼狽。一種無力和荒謬感再次涌上心頭。

季村長在處理完緊急事務(wù)后，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

趙奕默默地將隨拍機遞給她。

季村長接過，熟練地操作了幾下，快速瀏覽著剛剛記錄下的血腥場面。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看的不是慘烈的襲擊現(xiàn)場，而是尋常的風(fēng)景。

“都拍下來了？”她問。

趙奕點頭，聲音有些低：“……嗯?！?/p>

“很好?！奔敬彘L關(guān)閉了隨拍機，“這些很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