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坷沉聲道：“速死？只怕速不了，斬首是快些，可你該凌遲。”
公堂內(nèi)外，鴉雀無聲。
府衙外邊已經(jīng)被百姓們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前邊的人被擠的需要不停的往后使勁才能不被擠趴下，后邊的看不見的急的一個勁兒的跳腳。
一開始議論紛紛的人們現(xiàn)在誰也不敢說話，連擁擠都變得好像有素質(zhì)起來。
他們誰也不想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大場面，整個大寧都算上，多少人有機會能親眼見證一位正三品大員受審？
放眼古今，這種級別的官員從沒有一個是在這種場合公審的。
被剝?nèi)チ斯俑土汗诘奶K重臣跪在地上，花白的長發(fā)披散下來讓他更顯老邁。
原本氣度非凡的一個人，此時失魂落魄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氣度。
“蘇重臣。”
坐在主位上的謝無嗔聲音肅然的說道：“我要問你的每一件事，你需如實回答。”
蘇重臣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yīng)又把頭低了下去，但是在他低頭瞬間，眼神里閃過一抹決絕。
“城中富戶張遷家里發(fā)生的血案，可與你有關(guān)？”
蘇重臣沒有回答。
謝無嗔臉色陰沉：“你最好如實回答，若當(dāng)眾對你用刑你更無體面。”
蘇重臣又沉默了片刻后搖頭道：“張遷一族血案，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謝無嗔立刻追問：“既無關(guān)系，你為何要偽造供詞證據(jù)？”
蘇重臣回答：“西蜀道這數(shù)年來，每一年都得朝廷嘉獎，原本匪患橫行之地，現(xiàn)在清平安寧?！?/p>
“我身為西蜀道按察使，不能允許已經(jīng)被剿滅的匪患死灰復(fù)燃，更不能允許為西蜀道剿匪而付出血汗努力的人因此蒙羞。”
“我之所以偽造證據(jù)，只是想盡快結(jié)案，盡快讓百姓恢復(fù)對官府的信任，盡快回到安靜平和的生活。”
“我所做之事確實違背法紀(jì)，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rèn)，我身為西蜀道刑名主官，知法犯法，罪不容赦。”
謝無嗔深吸一口氣，臉色越發(fā)陰沉下來：“到現(xiàn)在你還在詭辯？”
蘇重臣道：“我并無詭辯，我所說的話都是實情，軍堂可以派人去查，葉千辦也可派人去查?！?/p>
謝無嗔道：“好，就按你所說，你偽造供詞證據(jù)是為了盡快結(jié)案，那你為偽造證據(jù)而從你家里挪用的銀子從何而來？”
蘇重臣道：“我為官多年，向來節(jié)儉，朝廷所發(fā)俸祿，幾無用度，這些銀子都是我為官二十幾年攢下來的，另外，二十幾年來我為西蜀道培養(yǎng)刑名人才不下數(shù)百，這些門生弟子每年都有對我的孝敬，我承認(rèn)收了這些孝敬也是國法所不容，但每一筆都有據(jù)可查?！?/p>
謝無嗔道：“所以你不承認(rèn)你曾與山匪串通內(nèi)外勾結(jié)？不承認(rèn)這些銀兩都是山匪給你的好處？”
蘇重臣道：“我連死罪都可以認(rèn)，莫須有的事卻不能認(rèn)?！?/p>
謝無嗔問道：“為何到了這般時候，還要死不悔改？”
蘇重臣道：“軍堂若有實據(jù)，只管拿出來就是，若無實據(jù)，不可憑空污人清白，我可瀆職而死，不可通匪而死。”
謝無嗔重重嘆了口氣，眼神里已滿是失望。
“既然你要證據(jù)，那我就給你證據(jù)?！?/p>
謝無嗔起身走到蘇重臣面前：“你可知道，就在葉千辦與你周旋的時候我去做了些什么？”
蘇重臣抬頭看他，也不答話。
謝無嗔道：“我親自帶人將你家宅后院的土地挖開，在這后院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窖。”
蘇重臣再次抬頭，臉色明顯又變了變。
“你家中地窖，藏銀無數(shù)，有些銀票甚至已經(jīng)腐壞，穿銅錢的繩子都斷了不少，除了金銀珠寶，在那地窖之內(nèi)亦有賬冊?！?/p>
蘇重臣沉默了很久后說道：“我這些年為官確實貪墨了不少銀子，但這些銀子與張家無關(guān)，與匪寇更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p>
謝無嗔道：“證據(jù)擺在眼前你還抵賴，真的是想讓我對你用刑？”
蘇重臣道：“軍堂就算使人將我當(dāng)場打死，我也與山匪從無來往。”
他再一次抬頭看向謝無嗔：“地窖之中的賬冊一筆一筆記著的都是何年何月存入的銀款，并沒有記載這些銀款是從何而來。”
謝無嗔道：“以你家里臟銀數(shù)目之巨已是必死之罪，你再有所隱瞞又有什么意義？你在西蜀為官二十幾年，為西蜀百姓也做過許多事，尤以剿匪出力甚巨......”
他語氣緩和了些后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你已無清白，也明知必死，難道在臨死之前就不想為西蜀再多做些什么？”
“只要你交代清楚，我就能將西蜀參殘余匪患徹底清剿，你已鑄下大錯，若臨死之前還能為西蜀百姓盡最后一分力，走的時候良心也能好過些。”
“良心？”
蘇重臣笑了笑：“如果以功過來說，我為西蜀百姓做過的事立過的功，最少能抵我十次死罪。”
謝無嗔眼神之中滿是失望：“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了？”
蘇重臣笑道：“軍堂大人就不要再打什么感情牌了，你歷來喜歡說教，總把自己當(dāng)做圣人一樣，這么多年......我早已煩了。”
他竟微笑起來：“你剛才說的沒錯，就算只說我貪墨的數(shù)額我死幾次都夠了，既然如此，我已經(jīng)認(rèn)了死罪你為何還不滿意？”
謝無嗔回頭看向葉無坷。
葉無坷起身道：“如果是我的話，我也不會承認(rèn)與那些匪寇勾結(jié)?！?/p>
他走到場間。
“不承認(rèn)，倒也不是因為勾結(jié)匪寇名聲更臭，也不是因此而得的懲處更重，而是因為......一旦承認(rèn)了，那你就是天下第一忘恩負(fù)義之徒?！?/p>
蘇重臣冷笑：“無憑無據(jù)，便只會用些羞辱人的話了？”
葉無坷沒理會他。
像是講故事一樣，在場間一邊緩步走動一邊繼續(xù)說話。
“二十幾年前，楚最后一個皇帝楊競潛逃西蜀，為了他那所謂的復(fù)國大業(yè)，他在西蜀道舉行了一場武林大會。”
“這場武林大會在當(dāng)時引起很大轟動，江湖中人紛紛響應(yīng)，經(jīng)過多日比試，一共有兩榜三十名高手得楊競親自接見。”
“楊競本意是想利用新秀榜上的二十人打入西蜀叛軍內(nèi)部，用五到十年的時間奪取叛軍兵權(quán)，然后在西蜀道割據(jù)稱帝?！?/p>
“可是這二十名新秀在被選出來后不久，就被叛軍殺了六個，剩下的十四人連夜逃走，其中兩人在半路被截殺。”
“活下來的十二個人一起經(jīng)歷劫后余生，于是結(jié)拜為兄弟，他們當(dāng)時發(fā)誓，以后不管再經(jīng)歷什么都要同生共死。”
“十二個人聚在一起商議今后出路，有人提議落草為寇，以他們十二個人的本事，在西蜀綠林道闖蕩出來并不是什么難事。”
“大部分人都認(rèn)同這種選擇，畢竟當(dāng)時兵荒馬亂，躲進深山老林以劫掠為生雖然名聲不好，卻是最穩(wěn)妥出路?！?/p>
“也有人反對，他說大丈夫生于世間自當(dāng)有一番作為，辛辛苦苦練了一身本事卻要落草為寇，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列祖列宗。”
“這十二個人之中，年長者叫晁擎天，他就問這個人說，那你想怎么樣？”
“這個人就大聲告訴其他人，他要求取功名，要在這亂世之中闖出一番事業(yè)，要做大英雄。”
“他說，楚已失盡人心，寧王才是天下明主，若能投靠寧軍，憑他一身本事必能殺出累累軍功，到時候，他就接兄弟們一起享受榮華富貴。”
“晁擎天說......難啊，除了兩蜀之外，天下都已經(jīng)被寧軍收服，除了兩蜀之地，也沒有立下累累軍功的地方?！?/p>
“可寧軍戰(zhàn)將如云，收服兩蜀不過是時間問題，就算他此時從軍，也不可能因積累戰(zhàn)功而封侯拜將?！?/p>
“這個人就說，有辦法！兩蜀之地，匪寇橫行，大寧收服兩蜀之后必會清剿匪患，請大哥和兄弟們進山，與山匪相交，到時候我從軍，大哥與兄弟們助我剿匪這功勞一樣很大?！?/p>
“他還說只要完成這番事業(yè)，兄弟們都能有個明亮前程，晁擎天是個義氣為重的人，他便答應(yīng)了此人的請求?！?/p>
“有人猜測說，后來晁擎天在蓮花峰上創(chuàng)立山寨，山中十二像，就是當(dāng)初新秀榜上劫后余生的十二人?！?/p>
“其實不然，為了能幫這個人，其他兄弟分別進入山中闖蕩，后來的蜀中十大寇，其實有好幾個都是他們兄弟?！?/p>
“包括大寇蕭錦，大寇祝平生，大寇李連......他們本就武藝高強，又多是講義氣的人，所以發(fā)展極為兇猛?！?/p>
“到后來，他們兄弟之中也有人起了別的心思，比如大寇蕭錦，他最多時候擁兵數(shù)萬，亦有割據(jù)蜀地自立為王之心?！?/p>
“這個人察覺到之后，便有將所有結(jié)拜兄弟除掉的想法，他先是利用這些兄弟剿滅其他山頭上的匪寇，然后再一個一個將他的兄弟除掉?！?/p>
“其實除了他之外，十二個人之中還有一個與他選擇相同，也是改頭換面投軍效力，這個人就是原益州府治顧山章。”
“他們兩個商議之后，都覺得唯有將所有人都?xì)⒘?，才能保證他們的過往不被察覺，才能保證他們繼續(xù)往上爬?！?/p>
“于是他們兩個商議好，在晁擎天做壽那天上山，欺騙了依然對他們深信不疑的晁擎天后，將蓮花峰上的人全都毒死?！?/p>
“這件事做完后，顧山章覺得總算踏實了，可此人覺得還不踏實，因為蓮花峰的事有太多漏洞。”
“于是他又設(shè)計連顧山章都?xì)⒘?.....因為當(dāng)日很多人知道顧山章上了山，卻不知道他也上了山，顧山章一死，他再無顧忌?！?/p>
葉無坷說到這看向蘇重臣：“所以如果我是他的話我也不敢認(rèn)，古往今來忘恩負(fù)義的人加起來也不如他一個。”
“晁擎天雖是大寇但對他如親弟弟一樣，他殺晁擎天的時候只恨殺的不夠早，這樣的人如果認(rèn)了罪，遺臭萬年。”
蘇重臣看著葉無坷說道：“葉千辦講的這故事很好，你說的這個人也確實該死，不但該死，該凌遲處死?！?/p>
葉無坷點了點頭：“我剛才說過了，不凌遲不足以明國法正典刑?！?/p>
蘇重臣道：“可既然他已經(jīng)把所有人都?xì)⒘耍鞘遣皇菦]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他是這樣的人？”
葉無坷道：“也許沒有吧，看天意?！?/p>
蘇重臣道：“葉千辦查案是靠天意？”
葉無坷俯身在他耳邊說道：“萬一呢，萬一不只是國法想讓你死呢？”
蘇重臣笑道：“不過斬首，何懼之有？”
就在這時，有人大聲說話：“你該死，但不該被斬首，你確實該被凌遲示眾！”
人群之中，一名中年男子跨步而出：“林芝參，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不認(rèn)罪那國法也不能凌遲了你？今日，我陪你凌遲也一定要讓你凌遲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