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放一枚渾濁珠子,劉赤亭與虞曉雪對坐,探靈豹跟蓮生一個盯著珠子,一個使勁兒往上爬,卻總是爬不上去。
探靈豹盯著看了許久,可蓮生晃來晃去弄得心煩,干脆就抬起爪子將其扒拉到了地上。
蓮生臉都要氣綠了,雙手叉腰沖著高處破口大罵:“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未曾想虞曉雪淡淡然一句:“閉嘴!”
劉赤亭望向探靈豹,問道:“看出來了?”
探靈豹點了點頭,“我要是沒看錯,這是蜃的內(nèi)丹。大老大知道蜃是怎么來的嗎?”
劉赤亭還真知道,前段時間剛在書上瞧見,于是道:“雉入海化為蜃。”
探靈豹點了點頭,輕聲道:“對的,有如天下大蛇水蚺之類的,他們修煉是要化為蛟龍,而蜃是想化為蜃龍的。但是在蜃未化蜃龍之前,一般就是兩種模樣,一種就是山雞,另一種是大蛤蜊?!?/p>
頓了頓,探靈豹言道:“這是蜃的金丹,你看,瞧著也灰蒙蒙的?!?/p>
劉赤亭一頭霧水,有些不解,那老婦人將妖丹給我作甚?
雖然不太明白,但劉赤亭感覺這玩意兒,有點兒燙手。
將妖丹裝進酒葫蘆中,劉赤亭眨了眨眼:“現(xiàn)今手中多一枚碧海令,留著也白留,不如找個人送出去?賣了也成。”
虞曉雪不知打哪兒變出來的點心,腮幫子鼓鼓的。
“隨你,打算賣多少錢?”
劉赤亭想了想,道:“十枚紫泉怎么都要賣吧?”
話鋒一轉(zhuǎn),“月食之日還不知在哪天,不去外面逛逛嗎?”
虞曉雪搖頭道:“你想去就去,有事兒我自然會出現(xiàn)?!?/p>
曹源所留的那張輿圖上是要比那死胖子給的詳細,除卻三處城池之外的各個小鎮(zhèn)、山林、湖泊,盡數(shù)標明,劉赤亭早就想出去逛逛了。
虞曉雪心里清楚,那張輿圖標明了離著隕火城不遠的一個地方有火山,劉赤亭是想去碰碰運氣,看其中有無什么火屬寶物,好喚醒他的靈獸。
直到虞曉雪回屋了,劉赤亭還在琢磨要怎么把這枚碧海令賣出去,之后便出城。
想來想去,他貼上了一張符箓,變作個干瘦老者走出客棧,又走了一趟脊背街。
出門時又遠遠瞧見了那對男男,瞧了一眼,倒也沒徐放舟那么大的反應。這種事情……不接受,但尊重,人各有志嘛!
不過看模樣,那兩人也是往自己住的客棧去的。
此刻天色將將放亮,劉赤亭踏入脊背街時,不知不覺便朝著那處上寫木字的鋪子望去。
這算是個雜貨鋪子,符箓丹藥皆有售,還有五花八門的兵刃、法器等等。
想來想去,劉赤亭還是轉(zhuǎn)身往前方去,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第三遍走脊背街了,之前沒這么注意,此刻站在街頭,早晨的日光灑落,街面的青磚被日光照的金燦燦,活像是玄陽身上的鱗片?。?/p>
不過,瞧著像是逆鱗。
沒來由的,他又想起藏珠巷、龍尾樓、脊背街。
逛了一圈兒,還是沒什么收獲,探靈豹說定點兒奇怪玩意兒都沒有。
劉赤亭便死了心,或許自己的好運氣在入星宮之后便耗盡了。他也只能以這老人模樣,往城外火山去。
事實上有個裸足女子隱匿身形,就跟在不遠處。
領口處已經(jīng)成了蓮生的禁地,再去不成了,他也只能坐在虞曉雪肩膀上。
“主人,他也太財迷了吧?跟著他作甚???”
虞曉雪微微一笑,輕聲道:“他不是財迷,他是想去碰碰運氣,怕即便入了碧海也得不到扶桑木,那他就必死無疑了。他呀,是想著萬一能尋到火屬寶物,即便自己活不了,也能救活他的靈獸?!?/p>
蓮生嘟囔道:“主人,那要是萬一真尋不到扶桑木,他死了,你……”
虞曉雪吃下一枚櫻桃,也不知道哪兒弄來的。
“那我也必死無疑,不過我沒覺得有什么,本來半年前就要死的,因為他我才多活這半年,也總算是像個人了?!?/p>
換做從前,高高在上的玉京圣女,定然識不得常有笑意的虞曉雪。
死她不擔心,因為她向來覺得死了便是解脫。
她在意的是,劉赤亭瞞著她什么。
數(shù)百里路程,劉赤亭御劍速度不慢,但也逃不過虞曉雪,因為他在什么地方,虞曉雪是能察覺到的。
望著一個小小二境仗劍獨行,蓮生不禁有些疑惑,故而問道:“主人,他現(xiàn)在殺力究竟相當于什么境界啊?”
這件事,虞曉雪還真仔細想過。
“蠻人血脈,又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法子錘煉體魄,鄧除夕教他的養(yǎng)劍之術(shù)也在時時刻刻以劍氣磨煉經(jīng)絡。況且他又稀里糊涂開了周身筋脈,以至于看似只是個二境四層,單一身巨力就能死死壓制一切化炁修士了。如今他的劍氣又成了劍罡,背的是靈劍,也養(yǎng)出了本命劍。用出渾身解數(shù)的情況下,能與四境交手,或許可以不死,但必敗無疑?!?/p>
“他劉赤亭劍氣便是元精,難的是五氣朝元之后的煉精化炁,因為數(shù)量實在是太多了。越難,好處當然越多。難在于他海量的元精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精盡炁成,而好處便是,他一旦精盡炁成,一入三境便可炁沖紫府絳宮,入三境巔峰?!?/p>
蓮生一愣,“???這都八月多快九月了,出湯谷前他要是不化炁就會死,主人也會被連累的??墒恰w內(nèi)海量元精,要如何化炁???”
虞曉雪突然一回頭,一雙眸子又復清冷。
“我也不知道,到時候再看吧?!?/p>
天底下的事情,有得便有失,得到什么往往也要失去同等重要的東西,就看到時候要舍棄掉什么了。
他本來是還有兩年多時間的,之所以幾乎折了一半,可全是因為我。
回過頭來,她面色平淡,后面還有兩只尾巴。
而此時,有個身著灰色布衣的老者御劍落在一處熾熱之地,收起劍后便抖了抖袖子,又捋了捋胡子,顯得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傳說火山之中常年烈焰滾滾,劉赤亭倒還真是頭一次見著真的。
果然與圖上畫的一樣,山腳便是一處小鎮(zhèn),許多屋子后方都有熱氣冒出,家家戶戶都有溫泉。
每逢走入這種像個人間的地方,劉赤亭總會覺得心曠神怡。
“以我的體魄,若用劍罡護體,入那處火山能活下來么?”
探靈豹想都沒想便說道:“很難,大老大畢竟修為太低了,若是有個三境,再以劍罡護體的話,或許能堅持半個時辰??峙录幢闶谴蟠罄洗?,也很難再其中待足三個時辰的。不過一旦結(jié)成金丹,這些地方便不算多難去了。”
劉赤亭無奈,只得說道:“那你就把眼睛放亮些,我就不信了,這種地方會沒有火屬性至寶?”
探靈豹聞言,嘀咕道:“在探了,在探了?!?/p>
剛剛走了幾步,劉赤亭猛地轉(zhuǎn)頭,卻見一處廢棄的草棚之中,有個白衣染血的年輕人癱坐,雙目無神。關(guān)鍵是其左邊手臂空空蕩蕩,時不時還有鮮血滲出。
劉赤亭眉頭一皺,卻突然又瞧見個氣息萎靡的圓臉姑娘從草堆里伸出腦袋。
草棚就在一處小巷邊上,劉赤亭分明瞧見街上行人本想走去小巷,可遠遠望見那處草棚,竟是扭頭兒就走。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剛剛走到巷子口,卻被個小姑娘一把推到了別處。
他低頭看去,皺眉道:“怎么啦?”
小姑娘趕忙做了個噤聲手勢,壓低聲音說道:“老爺爺,別過去,過去會害了他們的。”
劉赤亭沉聲道:“為什么?”
小姑娘使勁兒搖著頭,“總之你不能過去,不然……”
話未說完,劉赤亭已經(jīng)邁步朝著那處去了。
急得小姑娘直跺腳,可她又不敢上前。
劉赤亭走到草棚邊上,臉色極其難看。地上兩人一個斷臂,另一個內(nèi)傷極重,都無法運轉(zhuǎn)元炁。這么下去,會活活耗死在這里。
獨臂青年抬頭望了一眼,沙啞道:“你不是此地百姓,別過來。”
而那個圓臉姑娘,則是費力將頭放在了其腿上,擠出個笑臉:“今日是最后一天了,別這么兇?!?/p>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聲音發(fā)沉:“季長命,怎么回事?”
此刻聲音并未遮掩,二人聽到他的聲音,自然笑道眼前老者究竟是誰了。
圓臉姑娘瞪大了眼珠子,方才還笑盈盈的,此刻卻雙眼噙著淚水,神色委屈?;蛟S是因為,劉赤亭也是中土人。
“被你說中了?!?/p>
劉赤亭神色復雜,就這一句,已經(jīng)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情了。
他取出酒葫蘆倒出兩枚丹藥輕輕遞去,問道:“誰干的,到底怎么回事?”
季長命拿住藥丸子,先給馬希晴喂了一粒,隨后自己才吃下。
盯著劉赤亭那張老臉望了許久,他苦笑一聲,呢喃道:“落地就在此處,費了好大勁兒才弄來一塊兒火髓,結(jié)果碰上拳頭更大的了。本來……東西被搶,我認了。可是那個小王八蛋腦子有病,竟然想沖著此地百姓出手,要以人血淬煉火髓……這不一時沒忍住管了個閑事,結(jié)果沒管住嘛!”
劉赤亭本想扯下符箓,可想來想去,還是收回了手,只是抓起酒葫蘆灌下一口酒,面色陰沉。
馬希晴擦了擦眼淚,哽咽道:“他說把我們放在此地七日,若是有此地百姓給我們吃的喝的,他就不再計較。若是我們走了,此地百姓立刻便會屠盡?!?/p>
季長命呢喃道:“其實就是惡心人,因為他也跟鎮(zhèn)上百姓說了,誰給我們吃的他殺誰。那小王八蛋說啊,我們豁出命去救他們,看看他們會不會豁出命救我們。他娘的,純純惡心人??!”
馬希晴自嘲一笑,“這些人別說給我們吃的了,這條巷子都沒人走?!?/p>
劉赤亭深吸一口氣,呢喃道:“既然知道不會有人送來吃食,為何不走?”
季長命沉默片刻,沉聲道:“想過,可……就像你說的,受人欺負了才知道弱者的無奈。那個道理不用你講了,切身體會,我們已經(jīng)懂了?!?/p>
既然選擇留在這里,其實就沒打算活著離開。
季長命又看了一眼劉赤亭,笑道:“走吧,那小王八蛋有兩個五境隨從,你也白搭。瀛洲修士對你多有誤解,可我們對你知根知底??!”
的確,同是中土出來的,劉赤亭的懸賞令在中土各國貼了那么久,他的底細,季長命與馬希晴怎么會不清楚?
劉赤亭一屁股坐下,灌了一大口酒。
季長命氣急而笑,“走吧,你自己都泥菩薩過河,留著有什么用處?”
馬希晴望著劉赤亭,呢喃道:“以前在家鄉(xiāng),總覺得弄死幾個人就弄死了,雖然不是我親手所殺,卻因為一時興趣而死。那時候我覺得,我什么身份他們什么身份?我要他們死,他們就得死?,F(xiàn)如今我也成了那個身份低的,也是別人眼中無足輕重的人物。我就在想,當時的我在那些尋常百姓眼中,是不是與此刻我眼中的那些人,如出一轍?這幾日我想了很多很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兒,我所行之惡,盡數(shù)還在了我身上。這是不是驗明那句,善惡到頭終有報?”
季長命一笑,“我又何嘗不是?仗著年輕,也仗著二境修為,在中土四處搶人寶物。現(xiàn)如今倒是三境了,有什么用?人家也開始搶我的東西了。劉赤亭,此事無解??!人哪里能消除自身貪心吶?”
這么久來,劉赤亭一直不知道這個道理要怎么講,時至今日他還是不清楚??墒谴藭r此刻,聽到他們言語,冷不丁的,幾句話脫口而出。
“咱不能因為有人為了抄近路而踩過人家的莊稼地,我們就也可以那樣做吧?”
馬希晴呢喃道:“可是世人都這樣?!?/p>
劉赤亭緩緩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世人如此,我不必如此?!?/p>
既然無力阻攔,那就只能先不同流合污。
吾身孤力難以易世,人間不正休想屈我!
季長命無奈道:“話雖如此,可你我修力不足啊,身難屈,命卻容易沒。兩個觀景修為,你拿什么去攔?日后你有了可以說不是這樣的底氣了,記得告訴我一聲?!?/p>
劉赤亭又灌下一口酒,神色古怪。
“是,我修力不足。可我也帶了護衛(wèi),她修力很足?!?/p>
是有些憋屈,假他人之手去講自己的道理,一下子就不純粹了。
云海之上有人罵了句小渾蛋。
正此時,方才沖撞劉赤亭的小姑娘抱著熱騰騰的兩只饅頭快步跑來。
“不是的,那個人說要是有人離你太近會害死你,所以我們才繞著走的。哥哥姐姐是為了救我們,我們都知道的,火爺早就告訴我們了?!?/p>
劉赤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疑惑道:“火爺?”
小姑娘使勁兒點著頭,旋即指著山巔處,輕聲道:“是啊!住在山火里面的火爺。火爺說他們偷了火髓,雖然不好,但也拼命去攔著外鄉(xiāng)人害我們,所以是好人?!?/p>
住在……山火里邊兒?
探靈豹不是說只有金丹修為才能在里邊兒出入自由么?這住在火山里邊兒的,得是個什么怪物???
劉赤亭沒忍住問道:“那個火爺為什么不保護你們?”
也是此時,許多道身影相繼走來,為首一人頭發(fā)花白,拄著拐杖,起碼七八十歲了。
“我們初陽鎮(zhèn)啊,次次都有外鄉(xiāng)人來尋寶,從前一直都是火爺護著我們??墒乾F(xiàn)在,火爺老了?!?/p>
季長命望著緩緩聚集在此的凡人們,不禁皺起眉頭,沉聲問道:“散了,你們不怕死嗎?”
老者搖頭一笑,抖了抖袖子,將自己的胳膊露了出來,小臂處赫然是一塊兒火焰印記。
其余只要是成人的,一一伸出左臂,他們手臂之上也齊刷刷的印著火焰。方才那個小姑娘,他們手臂上就沒有這種印記。
劉赤亭問道:“這是什么?”
老人笑道:“古訓,臨近天狗食月之時,刑徒手臂便會出現(xiàn)印記,待到月食那日,我等刑徒后人,皆要死絕。也就是說,我們本來就快死了,有什么好怕死的?”
月食之日碧海開門……但凡手臂有火焰印記的人,便要死絕?
想來想去,劉赤亭沉聲問道:“探靈豹,認識嗎?”
探靈豹傳音說道:“那些印記上古之時祭祀太陽時的圖案,我記得當時印有這種圖案的,是被獻祭給所謂的大日之神的,但其實這是遠古人族一種一廂情愿的想法,換成大老大是大日之神,你瞧得上幾百上千條凡人的命么?要那玩意兒作甚?不過,此刻他們身上的印記,是咒印。月食之時他們未必會死,但一旦有人催動母印,他們必死無疑?!?/p>
劉赤亭瞬間明了,高老所用,不就是這種手段?
正此時,劉赤亭耳邊分明傳來一道陌生聲音。
“年輕人,為何你身上有我族圣祖氣息?”
劉赤亭猛地轉(zhuǎn)頭望向那處高山,方才聲音,是自那山上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