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路對著窗外發呆，秦烽氣的快要爆炸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辦公室就這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良久，還是更成熟的周長路率先打破沉默：“想說什么就說，想罵什么就罵，不要憋在心里，我給你這個權利?！?/p>

“我就是想不明白您為什么要這樣做......”秦烽一臉懊喪的垂著頭，突然狠狠抓了兩把頭發，神經質般的發笑，笑聲中卻滿是凄涼和諷刺：“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

“好歹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連個典故都用不明白，封建君主制早就被推翻了，你不是臣，我更不是君，哪來的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周長路一本正經的駁斥道。

“周市長，我沒開玩笑！”秦烽情急之下連官場尊卑都不顧了，沖著周長路大吼大叫。

周長路終于轉回身，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意：“秦烽，還記得你剛剛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說你不是因為我才為青年人才公租房項目拼命付出的，既然不是為了我，你現在又有什么好激動的？”

“我，你，這個問題它是......”秦烽也有還不上嘴的時候。

“秦烽，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因為你的性格就是如此，你沖動熱血嫉惡如仇，為了自己心中的公平正義，寧愿流血犧牲也絕不屈服妥協，如今的富平官場不是缺你這種人，而是太他媽缺了！”周長路突然激動起來，竟罵出了臟話。

秦烽沉默了。

周長路繼續說道：“我理解你，所以也想請你理解我，我雖然是個書生，但從沒覺得自己是個軟弱的人，我不怕斗爭，真的，如果我的斗爭能換來對富平市更好的結果，我絕不會退縮半步！可事實呢，繼續斗爭只會讓富平的情況變得糟糕，因此為了大局，我必須要離開，這不是妥協或是背叛，我希望你能明白。”

“什么是您心中的大局？難道讓徐天明金少峰馬志功之流無法繼續作惡不是大局嗎？您調走了，富平市真的會變得更好嗎？”秦烽梗著脖子三連反問。

“好，那我就跟你講講我心中的大局。”周長路并不惱怒，反而對秦烽敢當面反駁自己有種很欣慰的感覺。

秦烽終于給面子了，做出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周長路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富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先有青年人才公租房項目的爛尾，然后又出了震驚全國的案，最近就是跟陶氏杜邦集團的談判全面潰敗，表面上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中已經積累了很多隱患，一旦爆出更大的事端，官場人心惶惶，老百姓民怨沸騰，搞不好經濟發展要倒退好幾年，這種情況下，市委和政府必須團結一致，營造出一個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政商環境、治安環境，這便是我作為一個市長必須要守護的大局?！?/p>

“道理我能接受，但我覺得這是一種自欺欺人，好人和壞人在一起斗爭，結果好人發現斗爭會給其他人帶來負面影響，于是便主動退讓，反倒讓壞人安安穩穩的收獲了最終的勝利果實，這合理嗎？這公平嗎？”秦烽還是氣不過。

“秦烽，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時候太幼稚太理想化了，官場不是非黑即白的，其中的所有官員也不能只以善惡區分，你支持我，所以任何事都先入為主的覺得我是對的，其實根本不見得，我當富平市長這些年犯錯誤的次數遠超你的想象，我書生意氣過、剛愎自用過、任人唯親過，青年人才公租房項目的爛攤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案確實是他們往我頭上扣的屎盆子，可難道我就真的一點責任都沒有了么？”周長路一臉的痛心疾首。

秦烽愣了半晌才小聲嘟囔著：“您就是道德水平太高了，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樣太吃虧了......”

“秦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明白，人都是很復雜的動物，馬志功心胸狹隘私德有虧，可他把自己份內的工作干得井井有條，他要真的一點能力沒有，你搞這份善后協議至于差點把命都搭上？再說金少峰，他是太想往上爬所以沒能堅守住原則，但富平市犯罪率在他的治下連年下降也是不爭的事實，為官之道說白了就是御人，每位領導都想只用人的長處，但現實中怎么可能呢？你用了這個人的長處就同時選擇了這個人的短處，要不然還要黨紀國法干什么？”周長路正在把他跌了無數跟頭才領悟的道理一股腦的教給秦烽，因為他是真的很欣賞秦烽啊。

暫時看來可能沒什么太大的用，可等到秦烽走向更高的領導崗位，一定會明白他今日的苦心的。

秦烽低下頭不說話了。

周長路也沉默了一會，然后笑著開口：“剛剛說了一堆大局大義的大話，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而且是很重的私心。”

“什么私心？”秦烽好奇的抬起頭。

“你?！敝荛L路指了指他：“你這人呢，善良淳樸，至情至性，心中既有為官的原則底線，也有老百姓的難處和苦處，絕對是塊當官的好材料，假以時日，一定能在官場這座熔爐中煉出一番成就，但前提是你得有成長的時間和空間......”

秦烽目不轉睛的看著周長路，總覺得周長路此時眼中的某些東西跟自己的父親很像。

“我繼續賴在富平市長的位置上，徐天明會恨不得吃你的肉扒你的骨，你的仕途之路也就走絕了，我倒無所謂，領導嘛，換個地方照樣做領導，可你呢？副科級，說著挺好聽，其實狗屁都不是，只有我離開，你才能身心無礙的繼續往前走，因為即使徐天明金少峰他們再恨你，也必須承認你的能力，沒了我，他們才會生出招攬你的心，哪怕明知不可能，他們也會試一試的，人性就是如此?！敝荛L路真是對他掏心掏肺了。

“您走了，更沒人罩著我了......”秦烽似乎終于體會到了周長路的苦心，聲音都哽咽了。

“不要再說這種傻話了?！敝荛L路受到他的感染，也紅了眼眶：“徐天明不是想讓你去市商務局負責陶氏杜邦集團的投資么，去吧，這是你現在最需要的舞臺，在那里可以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真正的才華和能力，我會在新的崗位上為你加油的，你也一定要加油，不是為你我，更不是為了功勞和政績，而是為了富平，為了富平的老百姓！記住你跟我說的過話，一輩子都不要忘！”

秦烽抹了抹眼睛：“周市長，我真的舍不得你走，你是個好官，是我的榜樣……”

“我何嘗不想將你護佑在自己的羽翼下，親眼看著你一點點成長起來，但現實總難如意，傻小子，我不退場，你又怎能登場呢？”周長路笑中帶淚，有苦澀，卻也有釋然。

秦烽一下繃不住了，眼淚像開了閘一樣洶涌而出，他使勁的擦啊擦，眼淚卻越擦越多，他心痛到難以自已，最后干脆捂著臉伏在了茶幾上。

周長路伸出手，覆在他的頭頂，輕輕拍了拍，既有安慰，也是鼓勵。

“別哭了，其實我還欠你一句謝謝，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坦然，幸好有你，讓我可以放心大膽的離開富平了，富平還有你這樣的年輕干部，何其幸也！”

說完，他吸了吸鼻子，仰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