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回響著困獸的悲鳴。
這陣悲鳴也牽動魏城的心緒，眼眶中的命火似被風(fēng)雨披拂，搖曳不止。他錯愕微張嘴巴，不自然地張合數(shù)下。一時間有萬千言語想沖出胸臆，結(jié)果都停在喉間糅為嘆息。
“既如此，棄了他便是……何必背刺？”
這是魏城最無法理解的地方。
他以為自己足夠了解叔父，彼此也沒什么秘密，而今才知，那只是他以為的了解。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情分。
名為叔侄，實為兄弟甚至是父子。
魏樓年少老成，遠比魏城更加早慧成熟。在那些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他如兄如父般陪著自己。一路互相扶持，走出家破人亡和滅族之痛。那不是兩年、二十年，是兩百年！
魏樓笑道：“你說呢？”
魏城被問得語噎，懊惱道：“我不知。”
叔侄二人隔著囚牢。
第一次有種眼前人是陌生人的錯覺。
“我……或許知道……”
沈棠小聲加入聊天。
魏樓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瞳仁仿佛在血海上漂泊的珠子，嘲諷之色都要溢出來了。
語調(diào)輕蔑：“你知道？你懂？”
被魏樓居高臨下嘲諷，沈棠心中的不快直接拉滿，不過她是大度的人，也不屑對理想道心破滅的階下囚落井下石：“你們輔佐君主征戰(zhàn)天下，論跡不論心，不管初衷是為了什么，王圖霸業(yè)成功之時，你們是最有資格享受戰(zhàn)果的功勛元老。倘若君主這時要禪位或者退隱，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主想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免不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拿元老開刀立威……這無疑觸及到你們最根本利益，甚至是性命。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反對。”
“不對，叔父并非唯利是圖的人，反對歸反對，但決計走不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魏城忍不住插了一句，他覺得沈棠的答案不完全，也過于世俗。固執(zhí)如叔父，君主不僅是君主，是精神支柱，是道義化身，是世無其二的瑰寶，是用傾注過心血的一切！
如此存在，豈會輕易動手毀掉？
這個答案太小看叔父了。
沈棠乜他一眼，不急不慢道：“你們叔侄反目不太徹底啊。我還沒說完呢，你著急護著做什么？核心利益被觸動是次要原因，我斗膽猜測，主要原因應(yīng)該是害怕政教。”
魏城被嗆聲也沒發(fā)怒。
他全副注意力都在最后兩個字。
“什么？”
沈棠沒重復(fù)，略微思索過后，她搖頭否了前面的話，用更準(zhǔn)確的描述：“不，不是政教一體，應(yīng)該是‘神治’。政教一體是一國主君與教派領(lǐng)袖同為一人，而魏樓你當(dāng)時得到的消息是神靈與一國主君同為一人。基于這個理由而背刺弒主，我覺得挺合理。”
她莫名想到自家?guī)は履切┎皇⌒牡目迂洝?/p>
倘若面臨跟魏樓一樣的困局，以他們的性格，不是死諫就是弒主，絕對沒有心灰意懶離開這個選擇，因為離開等同于當(dāng)懦夫。他們一個比一個剛，君臣之間必須死一個。
一句“合理”的評價將魏城干不會了。
他都想抱頭，啊不，抱著骷髏頭平緩一下情緒了：“為什么合理？憑什么合理？”
姓沈的知道她自己在說什么鬼話？
被叔父背刺而死的先主是公西一族大祭司人選，而大祭司供奉的神靈是她。先主真要將武國拱手讓人，是讓給她沈幼梨！結(jié)果，沈幼梨站在叔父面前，下了合理的評價？
先主在天之靈，不知作何感想。
沈棠道：“我這是站在旁觀者角度，確實挺合理的。普通國家的主君都是人，一生在位時間也就二三十年，王位在子嗣之間代代相傳，每一代主君，不管是賢明還是平庸還是昏庸，也就二三十年，改朝換代就會注入新血液。選擇主君的方式只用看血脈。”
“倘若這個國家改朝換代的方式，不是因為新舊主君明確的血脈關(guān)系，而是因為他們信仰同一個神，是神在人間選中的代言人，問題會有多大？人選怎么選出來？神諭是真是假？作為神的代言人，誰能保證傳達的神諭是神諭而非私諭？神能告訴所有人？”
“神說你有罪，你就真有罪嗎？”
“判你有罪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
“神讓你掏錢獻糧贖罪，你贖嗎？”
“你叔父當(dāng)年看到的更極端。站在他的立場，所謂‘神’不滿足在人間找個代言人，而是直接接管世俗國家。誰能保證這個神就一定正經(jīng)？誰能保證神就一定為人好？武國若真交由這位神，最后會發(fā)生什么？壽命僅有百年的凡人，壽命無盡的神，二者光是壽命就不對等。后者一時的窮奢極欲，前者要多少代人去滿足？光想想就是一眼望到頭的絕望。”
“認(rèn)真治理國家很熬心血，利他屬性大于利己。神之于人，猶如人之于螻蟻，人會為了蟻巢的建設(shè)而殫精竭慮？享受就不一樣了，完全利己，只需要索求。人和神不僅是壽命不對等，實力也不對等。人約束不了神，無法保證神能始終如一利他而不利己。”
“稚童會為一時好奇扯斷蜻蛉的翅膀，也會圖有趣用水淹了蟻巢，蜻蛉、螞蟻，它們跟孩童的身份是不對等的。孩童會意識到自己殘忍嗎？你能保證神不會如此對待人？”
“稚童不覺得殘忍，神亦是如此。”
“與其等著失控，賭一賭神的良心和克制，不如將一切危機扼殺在搖籃之中。武國國主的選擇背離魏樓的初心，給不了他真正追求的愿景，背道而馳，自然會下殺手。”
“這還是建立在神是真的神的基礎(chǔ)上。”
“若神不是神呢？”
“不管是真神、假神、甚至是披著神身份的神棍，對于一個迫切需要穩(wěn)定、溫飽的國家而言，誰能說那不是災(zāi)難厄運？所謂的‘神’是誰賦予的身份？”眾神會這種組織還打著神靈后裔的幌子招搖撞騙，魏樓接觸眾神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真正底細，只會更加堅定判斷——倘若真的有神，眾神會早該被劈了，他們千年如一日為非作歹就是對“神”最大的否定，“假使某庶民犯法，對受害者而言，最需要明確的律法去給他量刑，讓他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過輕，對受害者不公平。
過重，對施害者也不公平。
最重要的是明確的執(zhí)行標(biāo)準(zhǔn)，而神不符。
僅憑這點，足以讓魏樓下定決心弒主。
魏城訥訥半晌，無法作答。
碰到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他都習(xí)慣性看向叔父，對方總會有答案。只是這一眼，他便發(fā)現(xiàn)叔父眼中閃動著無盡復(fù)雜。外人看不懂，但跟叔父相識兩百多年的他如何不懂？
沈棠仰頭直視魏樓：“是這樣嗎？”
魏樓：“……”
即使是情緒失控狀態(tài)也筆挺的傲骨，此刻卻像是被抽走了全部力氣，他扭頭避開沈棠的視線。狼狽的動作恰如他階下困獸的身份。
魏城：“……”
這時候，公西仇聲音不合時宜響起。
“瑪瑪這不是在罵自己嗎？”
“……你不說話，我也不會當(dāng)你啞巴。”
公西仇癟癟嘴，被迫關(guān)麥。
“其實，你擔(dān)心的事情都不會發(fā)生。”即墨秋安靜聽完了所有談話，他用最誠摯的口吻跟魏樓解釋誤會，“殿下不怎么喜歡信徒，從來都是隨心隨性，順心而為。歷代大祭司是侍神者，是追隨者，不是單純信徒。她跟你們熟悉的神靈不太一樣，大祭司們，也不太一樣。”
作為大祭司，即墨秋很疑惑武國國主的操作，若此事為真，這位大祭司是魔怔了啊！啊，不不不，武國國主只是落選的備選人。
哦，也難怪當(dāng)年會落選。
他不落選誰落選啊。
即墨秋笨嘴拙舌，也不知從何說起。所幸，魏樓被沈棠硬控好半晌，不得不耐心十足：“愛信就信，不信的話……她會更偏愛。”
殿下喜歡有個性的，直接導(dǎo)致歷代大祭司和大祭司備選，無一不是反骨仔。對大祭司而言，神就是立在那里，讓自己獲得神力的存在；對殿下而言，大祭司就是可可愛愛有脾氣的小人兒。不管小人兒親近自己，還是生氣了離開自己，神都不會因此發(fā)怒降下懲罰。
小人兒不需要給她供品。
只是在那里便能叫她心情愉悅了。
小人兒也不用太多，她看顧不過來的。
“……我不知這中間的誤會怎么來的，不過，我還是要替殿下說一句，她真的不是你以為的邪神。你擔(dān)心的利益被侵，道義破滅，問題在武國國主身上，與殿下無關(guān)！即便殿下在當(dāng)年蘇醒了，武國之于她也是‘曾經(jīng)喜歡過的小人兒’任性甩來的爛攤子！”
她也不會給小人兒立規(guī)矩，不需要小人兒記住她說了什么話，不需要小人兒照著一套標(biāo)準(zhǔn)，各個循規(guī)蹈矩。只要小人兒在那里開開心心活著，各有各的脾性便是好風(fēng)景。
但小人兒也不能給她惹麻煩。
殿下可不是別的給人喜當(dāng)?shù)鶍尩拇笤┓N。
雖然說——
殿下如今就在收拾小人兒的爛攤子。
魏城支支吾吾，吭吭哧哧憋不出一個字。
魏樓冷笑下了結(jié)論：“邪神！”
即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