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落罷,許韶音不用賠白玉酒杯的錢,案情明了,只是需要簽字畫押的東西多,一直挨到天黑。
她從官府里出來的時候,周遭已經沒有人了。
唯有乳母和管家老陳,拎著燈,等在門口。
許韶音快步上前,問道:“可知道飛月樓的其他姐妹去了哪里?”
“遇到過幾個,有說回家的,也有說去牙行瞧瞧的,還有些沒出來,不知道如何。”
乳母和管家老陳并不太清楚飛月樓的人,上前詢問時還吃了一通瓜落——月掌柜和吳老板的家人仆從也在其中。
他們便沒好再問。
許韶音想回去再問問官府的人,可官府哪里是她想出就出,想進就進的?
她這一樁官司牽扯這么多人,官府的人忙到這會兒,也沒空理會她。
“官府自有安排,到時候會出告示的,你到時候去瞧就是了。”
許韶音追問樊詩詩和秦畫、阮香等人的情況,官府只搖搖頭:“凡事有章程,我們都是按章程辦事,說了會貼告示出來,瞧告示就是了。”
“要是個個都像你這么問,我們哪里還有時間辦差!”
韶音只能默默轉回。
案子沉冤得雪,算是皆大歡喜,但是辦案的官差忙到腳不沾地,有些情緒也正常。
韶音還是感激官府秉公辦案,沒有官商勾結,沆瀣一氣。
……
同乳母和管家老陳趁夜回到家中,三人抱頭痛哭一場。
乳母大哭不已:“我的兒,苦了你了!”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她家小姐更苦了,才十多歲的年紀,便遭遇這許多慘事、冤事。
天可憐見!
竟是叫她熬出來了。
三人在家里好生痛哭了一番,又給許韶音的爹娘上了香。
乳母剛說要做飯,韶音卻突然發起熱來,一頭倒下。
乳母連聲驚呼:“小姐這是被嚇到了!”
當年老爺夫人的事情傳回來,小姐便是這樣發熱大病一場。
病還沒好全,就四處奔波,為爹娘洗刷冤屈。
這回倒是有些長進,先告了官,才發起熱來。
乳母喊管家老陳快些去買些香蠟紙草回來:“還是要喊喊魂。”
老陳又披上外裳,急匆匆出門。
這一晚,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好在燒得不嚴重,許韶音記起來莊主小姐給她的藥里,便有退燒沖劑,防備她傷口感染發熱用的。
許韶音找出來,讓乳母給她沖泡著喝了。
乳母照做,但還是跟管家老陳一塊兒出門,去路口替許韶音喊了魂。
許韶音發著熱,阻攔也阻攔不了,只能由他們去。
而后,乳母回來做飯,一頓飯吃罷,韶音的燒就退了。
韶音想起簡星夏,心中無限感激。
乳母只松了口氣,喜滋滋地道:“我就說要喊魂!還是喊魂好。”
許韶音:“……”
罷了罷了,這世上諸多事,總是這么陰差陽錯。
……
折騰到快天亮,許韶音才沉沉睡下。
結果天亮沒多久,門口便傳來一陣急切的敲門聲。
管家老陳前去開門,一看,竟然是樊詩詩。
前一日在公堂上見過,管家和乳母都知曉樊詩詩與秦畫二人同韶音的關系,連忙將人迎了進來。
乳母端來茶水,有些歉疚:“小姐昨日夜間突發驚厥高熱,才剛睡下,此時還無醒來之意,勞煩姑娘稍等。”
管家詢問樊詩詩何事,樊詩詩卻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換了乳母來問,也是一般。
兩人無奈,只能請樊詩詩用些茶水點心,他們各自干活去。
乳母去做早飯,管家灑掃院子和門口。
早飯還沒做好,又有人敲響大門。
這一回,是另兩個不認識的姑娘,但看模樣,估摸著也是飛月樓的人。
兩人提著包袱來的,惴惴不安,心神不寧,同樊詩詩的模樣有些像。
過不多時,又來一名婦人。
乳母瞧著事情不好,去韶音房里看了好多次,終于等到韶音迷迷糊糊醒來。
“小姐,外頭有好些人找你!”
“找我?”
許韶音剛醒來,還有些迷糊,在乳母的伺候下穿好衣服,出去一看,竟然都是飛月樓的人。
“詩詩,凝香,何露,岑嫂子,你們怎么都來了?”
幾人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樊詩詩率先打破沉默。
她凄慘一笑:“我被家里趕出來了……”
許韶音大驚:“為何?”
“因為我曾是飛月樓的舞姬,更因為……我昨日在公堂之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露出來腳踝和小腿。”
“也因為,我身上刻著飛月樓的標志,被家人視為恥辱。”
樊詩詩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昨日公堂之上,她們勸解阮香,也慶幸自已還未落入虎口。
可等錄完案件,簽字畫押,樊詩詩出了官府,無人接她。
一路頂著路人的議論和目光回到家中,迎接她的卻是緊閉的大門。
明明知道外頭有那么多人都在打量她、議論她,可無論她如何喊叫,家里那緊閉的大門,始終未曾打開。
直到最后,她喉嚨都要喊破了,嘴里浸出血來,拍門的手,指甲也脫落了幾個,大門才終于開了一條小縫。
只是這條小縫,不是迎接她回去的,而是徹底斷絕她回家的心思的。
爹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兄長說:“你快些走吧!你在這里,往后帶壞了你的侄子侄女……不,不是你的侄子侄女,是我的孩子,該如何是好!”
娘親哭著塞了一個包袱出來,看著神色似是家中唯一不舍之人,然而,說出的話卻同樣冰冷。
“詩詩,你走吧!”
“若是你不走,家中便再無安寧之日!”
“詩詩,你一貫懂事,為了家人,你就再忍忍吧!”
“你走吧,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回家里,你避一避,避一避,孩子……”
“等家里好了,娘親、娘親再接你回來……”
聽著這些貌似不舍,實則與父兄的冷漠一般無二的話語,樊詩詩的渾身都冰涼得可怕。
當初,她去飛月樓的時候,家里人也是這么求她的。
那時候爹說:“詩詩啊,爹指望不上你那不成器的大哥,只能指望你了!”
那時候兄長說:“好妹子,哥哥能成親,全靠你!往后得了孩子,我一定叫你侄子侄女孝敬你!”
那時候娘哭著說:“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你就去飛月樓吧……只幾個月,等家里過了難關,娘就接你回來。”
只是之后,幾個月變成了一年,一年又變成了兩年……
樊詩詩下意識退后幾步。
她抬頭看著樊家的門頭,這個門頭,還是去歲冬天,她得了賞,自已舍不得花一分一毫,連衣裳都是借的別人的,巴巴將錢送回來,爹娘和兄長才換的。
如今的樊家看上去并不破落,甚至還有些寬敞。
可這么寬敞的家,卻容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