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次日,祖廟。
趙元立于圜丘壇頂,玄衣纁裳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雙手高舉玉圭,面向天空高聲吟誦:
“朕,承天命御宇內,今昭告皇天:
蒼生何辜?烽煙驟起于西陲,逆鱗敢犯于蕭墻。非朕好兵戈,實乃豺狼噬我袍澤,梟鏡窺我社稷。邊關血淚,已染祁連之雪;將士忠魂,猶嘯玉門之風……”
他正在誦讀祭天詞,表情極為誠摯,臉上滿是悲憫之色,仿佛真的希望上蒼能降下恩澤。
臺下,賈琮站在隊伍中,目光淡然的看著趙元的表演。他很清楚,趙元此舉只是在挽回人心與聲望。
謠言的層出不窮,子嗣的接連死亡,真實身份被質疑,與察哈爾的戰事,趙睿的起兵,都給了對他的名望造成了巨大的損害,甚至已經動搖了他的統治,他必須要挽回聲望。
不過,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況,這么做的效果并不大。
然而就在他這么想著的時候,天際泛起奇異的珠母光澤,將云海染作一片琉璃紫。
看著這一幕,趙元的目光中滿是欣喜,來了,果然來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人群中的欽天監正也是大喜過望,他深怕旁人不知道這是什么,連忙高聲道:“此乃‘日月合璧’之前兆!這是吉兆啊!陛下有‘五星連珠’及‘日月合璧’兩大頂級吉兆,實在是天下大興的英主!”
他的話音剛落,一旁被趙元提拔上來的官員便立刻接口:
“果然是吉兆!日月并輝,陰陽調和,此乃天道圓滿之象!五星隨之,如臣工拱衛,正應陛下乃紫微臨凡,統御寰宇!天命昭昭,盡在于此,我朝國祚必將萬世永昌!”
“天象已明!此乃上天對陛下用兵最大的首肯!日月為明,正合我朝國情;其光赫赫,便是我軍鋒銳!將士們見此神跡,必當勇氣倍增,知我等乃奉天討逆!不臣宵小,在此天威下必將灰飛煙滅!”
“臣等恭賀陛下!古語有云‘日月之道,貞明者也’!今雙懸于天,光華普照,正喻示陛下圣德,光被四表,陰陽有序,君臣一心!此非人力可為之,實乃陛下至誠,感天動地所致!”
……
他們的馬屁一浪高過一浪,最后齊齊跪地,高呼萬歲。其余朝臣見狀也無法當做看不見,只能跟著一起高呼萬歲。
看著眼前這一幕,趙元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他憋屈了這么久,終于得到了一絲好消息了。
賈琮淡淡一笑,原來還是打著祭天的名號用祥瑞為自己博取名聲這一套,難道不知道這是他玩剩下的嗎?
祥瑞?看著吧。
就在眾馬屁蟲歌功頌德的時候,天色忽然猛然一變,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間黯淡了下來,原本明亮的太陽,竟是一點點的被吞噬。片刻之后,太陽完全消失,星辰顯現,天地間陰風慘慘一片黑暗。
“這是天狗食日!”
看到這一幕,眾人齊齊大驚失色。太陽象征君主,此時太陽被完全吞噬,是大兇之兆,是“君道有虧,德不配位”的體現,這是上天對趙元的警告和否定!
趙元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全身都在顫抖。他狠狠地瞪向了欽天監正,目光中滿是殺機。不是說日月合璧嗎?怎么成天狗食日了!
欽天監正頓覺頭皮發麻,他連滾帶爬地出列道:
“陛下!此乃萬古未有之圣瑞!天狗非是食日,乃是獻上玄珠!昔日天帝賜軒轅黃帝玄珠,今天帝亦以此珠獻于陛下,此乃認可陛下為當代圣王!日月為明,今陛下之明德,已使白日顯星辰,正是德動蒼穹,貫通三界之象啊!”
有了他的強行洗白,趙元的那些狗腿子們紛紛附和:
“不錯。此乃上天助陛下淬煉天下之象!昔日天火焚林,是為孕育新芽;今日天光暫熄,正是要陛下以大日重生之光,滌蕩寰宇!”
“周大人所言非虛,此象正應在西北逆黨身上,他們的末日便如此刻之黑暗,而陛下之光輝,頃刻便將復臨,掃盡陰霾!”
“此乃吉兆!何為兇?逆臣造反、百姓流離方為兇!今日天象,正是預示陛下將一舉肅清所有妖氛,還天下朗朗乾坤!”
聽他們這么說,許多朝臣都是沉默不語,這天象到底意味著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數,但既然他們這么說,那就先順著吧,總要為趙元保留些顏面。
趙元聞言臉色雖然依舊難看,但比之前稍稍好了一些,他強行道:“不錯,此乃上天要朕滌蕩寰宇,肅清逆賊之示!”
他的話又引起了那些馬屁蟲的附和,將這大兇之兆吹捧成了祥瑞,吉兆。
賈琮見狀目光中閃過一抹笑意,也好,那就再看看你們還能怎么洗?
在他們的馬屁聲中,滿天的星辰忽然震顫起來,無數星辰拖著光芒墜落,形成一場盛大而凄美的流星雨。甚至還有星辰從紫微垣中墜落,紫微象征的可是帝王!
這一刻,所有朝臣都傻了,不管是不是趙元的人,都露呆呆的看著這場流星雨,面容驚恐,瞠目結舌。
星隕如雨,象征著文臣武將的凋零、國運的崩塌與王朝的氣數已盡,預示著整個統治集團將分崩離析,追隨者紛紛離去或敗亡。
這是國之將亡的預兆!
這一刻,哪怕是欽天監正也再也找不到任何角度來為趙元洗白了,他終究沒有指鹿為馬的能力和底氣。
趙元看著這一幕,目光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他本以為自己精心準備的祭天大典可以挽回一些名聲,可誰知竟然出現了這等末日之象。
在這樣的景象下,別說是挽回名聲了,他不被認為是無道昏君就已經很好了。
果然,就在此時,一名老臣出列道:
“陛下!臣聞‘天變不遠,在德之修否’。日食星隕,此非天道不仁,實乃陛下政令或有闕失,上干天和!昔漢文帝因日食下詔罪己,遂成文景之治;宋景公一言善念,熒惑退避三舍。還請陛下效仿先賢,降下罪己詔。”
他的話音剛落,另一名朝臣便站了出來:
“陛下,此等天象傳出去,怕是會動搖軍心,民心。為今之計,唯有頒下罪己詔,昭告將士,此戰非為私怨,乃為社稷;曉諭萬民,陛下知民間疾苦,將罷黜苛捐,撫恤傷痍。如此,則軍心可定,民心可收!”
聽到他們的話,趙元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然躥了起來,他厲聲道:“罪己詔,又是罪己詔!你們非要朕向天下認錯!這些都是朕的錯嗎?你們非要將朕的顏面砸在地上,踩得稀巴爛嗎?”
他的內心自卑而又敏感,本就得位不正,甚至連血統都有問題,在這種時候要他下罪己詔,豈不是要讓他名聲掃地,徹底淪為笑柄嗎?
“陛下,罪己詔非為折損天威,實為重聚天命之舉。如降下罪己詔,則天意可回,民心可安!后世史書,亦將盛贊陛下為圣明之君!”立刻有朝臣回道。
“一派胡言!”趙元勃然大怒,“此非朕之過!何來罪己詔一說!往后誰敢再言‘罪己詔’之說,朕絕不姑息!”
他的態度極其強硬,就是無論怎么樣,都會下罪己詔。
許多朝臣還待再勸,立刻有趙元的人跳出來喝道:
“荒謬!此乃動搖國本,亂我軍心之論!陛下若有罪,罪在過于仁德,未能早日將涼州逆黨與朝中宵小盡數誅滅!未能將你等亂臣賊子斬盡殺絕!”
“天象莫測,豈是凡夫可妄解?當務之急是剿滅叛亂,而非效腐儒之態空談災異!誰再言罪己,定是收了那叛軍的好處!按律當斬!”
……
趙元態度堅決,又有一眾狗腿子幫襯,還給諫言的朝臣們扣上了動搖軍心,里通叛軍的罪名,一時間倒是真的將朝堂的言論壓制了。
但是,人言可以壓制,人心又該如何壓制,他們越是如此,越是讓眾人覺得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趙元,或許真的不是天命所歸。
更重要的是,朝臣們可以暫時住嘴,但民間的聲音呢?民心呢,讀書人的評議呢?他們壓得住嗎?哪怕他們能壓住一時,但往后呢,他們打壓得越狠,反彈就越強。
甚至可以說,趙元如今的每一個舉動,都在將自己的皇位一點點的向著遠離自己的方向推去。這次祭天,就是他敗落的起點。
趙元掃視了眾人一圈,臉上滿是惱火,連祭天儀式都沒有舉行完畢,連祭詞都沒有念完就轉身離去了。
一眾朝臣們面面相覷,紛紛嘆息著離去,以前他們或許還會留下來討論一番,但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了。
賈琮走出了會場,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隨著時間的推移,形勢會對趙元越來越不利,一旦他在正面戰場上難有建樹,等待他的,將會是眾叛親離。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當一個旁觀者,安靜地等待結果就行。
然而,就在此時,魏德找到了他:
“賈大人,陛下相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