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華峰在見到鄧青寧的時候就在笑,不是那種張揚肆意的叫人看起來跟瘋子一樣的大笑,而是那種會心的,開心的,忍不住的持續性的輕笑。
“我真的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
鄧青寧看著他在那里煮茶,繁瑣的讓一個外行眼花繚亂,但是他那雙手卻靈活的如同跳舞一般,行云流水。
隨后沖泡好了,倒進她面前的小茶碗里。
鄧青寧道:“我也沒想到。”畢竟政策這個東西,是他們這種普通人所無法捕捉到的。
邵華峰垂眸斂去眼里的情緒,聲音從高處直接降到底:“可惜,實在太久了。”時間是一條橫跨不了的鴻溝,會讓人錯過太多。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他也還很年輕。
那時候她最想的就是學習,而他最討厭的就是學習。
可后來他才懂,原來學習是那么快樂幸福的事情。
“我那年在那個莊子里,看見的是你吧?”
舊事重提,也沒什么不好說的。
“是我!”邵華峰回答的坦坦蕩蕩。
然后請她喝茶。
這不是專門的茶室,只是邵華峰專門讓服務員準備了一套茶具,想煮茶給她喝。
在南邊沒事的時候就練這個,總算是有了幾分模樣。
“好不容易遇見,你跑什么?”
邵華峰又笑了:“是啊,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么想的,好不容易遇見,我跑什么?
可是后來想一想,是應該跑的。
那會兒我是人人喊打的五類分子,你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文藝兵,我們倆怎么能認識?怎么敢認識呢?”
她就像高掛在天空中那輪皎月,而他則是爛泥潭里掙扎的浮萍。
他連想都不敢想,卻又情不自禁的想。
在見到她那一刻,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時候心里的感受。
他驚訝,欣喜,雀躍,卻只能畏畏縮縮的悄悄的站在人群之后窺視,在對方發現之后慌不擇路轉身就逃。
“這話說的,”鄧青寧都不知道怎么接。
在邊寧告訴她,叫這個名字的只有一個是被下放到這邊來改造的人之后她當時就大概能猜到對方為什么要跑了。
只是她當時并沒有想那么復雜,沒有去考慮什么成分問題,什么政治問題。
他們就是以前的同學,同桌,曾經一起進步,無話不談的好友。
他鄉相遇,至少該打個招呼。
至少,知道對方過的不好,自己或許能想辦法略盡綿薄之力。
“你的膽子真大。”邵華峰看著她:“你真不怕連累自己。”走都走了,竟然還冒著風險給他寄了那么大一個包裹。
里面除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就是一大包水果糖。
因為走的是特殊路線,所以到公社和大隊的時候可能被檢查過,但并沒有被克扣下來。
“你寄來的那包糖,很甜,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糖。”他一直舍不得,只有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才會小心翼翼的剝開一顆,直到他從那個地方離開的時候,都還有剩的。
后來在那邊也不是那么順利,有幾次差點連命都丟了,也只是這兩年才勉強活的像個人了。
所以再難過他都舍不得啊,去動那都已經化的已經不像樣子的糖。
那是他在困境里能讓他堅持能帶著他走出來的唯一的念想。
“你這一次,是從哪邊過來的?”
鄧青寧出聲打斷了他的話,過去的事情都是過去了。
她的初衷,也只是想讓對方在困境里不要放棄,好好的活下去。
告訴對方,人生不僅僅有苦,也有甜。
僅此而已。
倒也不必感念這么多年,直到此刻還專門拿出來說。
或許對方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她古板又守舊,不喜歡聽,更不喜歡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自己的目光。
“我從羊城那邊的特區過來的。”
鄧青寧有些好奇:“也是響應政策過去的嗎?哪一年過去的呀?”
“我79年都過去了。平反之后回去待了一年多,越想越不甘心。看見報紙上有這么個政策,我就有了想法。
家里不讓去,讓我老老實實的待著不要總想著折騰。
我揣了20多塊錢在兜里,爬火車跑的。”
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的困難,太多的事兒,熬到現在再從頭想起三言兩語都不知道先從哪說起合適。
“成家了嗎?”
“嗯。”但是,又離了。
他比鄧青寧還大,活到如今卻成了孤家寡人。
鄧青寧不知道,聽他說已經成家倒是挺為他開心的。
“那這一次過來是?”
還沒來得及回答,服務員就進來開始上菜。
等菜上齊,邵華峰才回答她剛剛的問題。
“首都是個好地方,我們從小開始學習的時候就知道天安門廣場。
誰都想來看看,我也不例外。”
看看地方,也來看看人。
“那在這里能待多久呢?”
“大概要待一段時間。”這個一段時間可能不會短。
他打拼了這么幾年,手上也有了一些錢,也認得了一些人。
他們一起在首都這邊想做點事情,兩頭照應著。
那邊雖然發展的很迅速,但是依舊還得時間。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面,有那個能力,那是得遍地撒種,才有可能遍地開花。
鄧青寧點點頭:“挺好,那你現在住在哪里呢?”最近這幾年比早先的時候自由很多了,所以外來的人口也多,這邊這兩年是出了名的住店難。
“嗯,在國際大廈那邊。”
鄧青寧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了個大概的譜。
不管是國際大廈內設的公寓區,還是說國際飯店和賽特飯店那樣的高檔場所,那都得有點錢才能住的進去。
要是常住的話,那就不是有點錢了。
“看起來你這幾年在南邊闖的還是有成果的。”
怪不得鄧國強那會心心念念的想去南邊。
不過,人跟人還是不一樣的。
機會送到面前能抓得住那才算是本事。
不是鄧青寧貶低自己的弟弟,鄧國強那樣的真的不適合出門闖蕩。
只要能出大門,都能讓人騙的褲衩子都不剩。
“我愛人知道你來了,說看看你什么時候方便,請你去家里吃個飯。”
鄧青寧也不是傻子,對方來了首都,住在那么貴的地方,還說要停留一段時間,必定不可能是來旅游或者單純的走親訪友。
這是他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見面,不可能就這一次,以后見面的機會不會少。
“榮幸至極,我隨時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