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地方就是羊圈邊上的窩棚。
他被調(diào)查的時候天已經(jīng)冷了,身上穿了一身厚衣裳,到現(xiàn)在還是那身厚衣裳,臟的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頭發(fā)很久沒有理了,胡子也很久都沒有刮了。
亂糟糟的,就像個野人一樣。
再怎么注意自己形象再怎么講究的人到這種境地這種環(huán)境都講究不起來。
跟累不累沒有關(guān)系。
主要這空空蕩蕩看起來只有畜生相伴的地方實際上是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你的。
誰不想穿的干干凈凈?誰不想把臉洗的干干凈凈?
關(guān)鍵在于你是來改造的還是來享福的。
本來就是因為說他的思想不端正,帶著小資情調(diào),還這么講究,怕真的是嫌日子太好過了一點。
更何況,胡辛銘真的是心灰意冷。
他沒想到戲文里那些離譜的故事有一天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他們解放了呀!
人民當家做主了呀!
如今的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
莫須有三個字聽起來是多么的可笑啊!
要不是來了之后就沒打算再回去,也沒有希望再回去,他又怎么會放手,給鄧青寧留下那樣的東西。
他這輩子大概是完了。
身上被貼上那樣的標簽。
說是來改造,但是沒有任何期限。
他不能拖累鄧青寧。
更不能因為他影響人家家里。
離了好。
她那么優(yōu)秀,那么年輕,總會遇到喜歡她欣賞她的。
不能因為自己蹉跎一生。
心灰意冷的人早就沒有了人氣,又怎么會好好的活呢?
只能是麻木的過一天算一天。
實際上她已經(jīng)看不清楚自己了。如果真的絕望了,大概是不會活到現(xiàn)在的。
結(jié)束了半天的勞作,回到了自己的窩棚邊上。
棚子里面用石頭和泥巴暫時的壘了一個灶一樣的東西,上面放了一只黑乎乎的瓦罐。
這就是他吃飯的家什。
角落里堆放著干草,已經(jīng)被壓的平平整整。
那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這就是他如今擁有的全部。
黑漆漆的瓦罐里面是干凈的。
他抱著瓦罐腳步蹣跚的朝不遠處的水塘子走去。
那是畜生喝水的地方,也是他取水的地方。
鄧青寧在窩棚后面遠遠的看著他,如果不是別人肯定的告訴她這就是胡辛銘,單靠那蹣跚的背影她根本認不出來這就是她的丈夫。
明明他們只分別了差不多半年。
可就像是分開了半輩子一樣。
明明走的時候他還握著自己的手跟自己說等自己把家里的那把琴摸熟了,練透了,他就給她跳一支舞。
這還是那個會彈琴會跳舞的人嗎?
竹笛的聲音緩緩的傳入了耳中。
趴在水潭邊上取水的胡辛銘微微一愣,聽著聲音不敢置信的回頭。
看著那個人就站在他茍且偷生的那個棚子邊上,吹著他熟悉的竹笛熟悉的曲子,淚流滿面的在看著自己。
干涸的嘴唇輕輕的動了動:“青寧!”他下意識的想站起來沖過去。
卻又硬生生的克制住,甚至有一種想落荒而逃的沖動。
可除了這里,他哪里都去不了。
連逃都沒有地方逃。
他裝作聾了,瞎了,什么都沒聽見,也什么都沒看見。
抱著盛滿水的瓦罐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棚子。
連看都沒有看鄧青寧一眼。
鄧青寧也沒有勉強,吹完了當初胡辛銘給她吹過了這首曲子,背著口袋在窩棚外面坐了下來。
她來的時候帶了很多的東西。
這會兒行李里面已經(jīng)掏空了。
只剩下給胡辛銘帶一件大棉襖,還有一身里面換洗的衣裳,以及一包水果糖。
她連同口袋一起從那個只能容得下一個人勉強通過的入口塞進了棚子里。
“我給你帶了糖,心里苦的時候記得吃一顆,免得你忘了甜的味道是什么樣的。
等糖吃完了, 我就來接你回去。
你留下的那什么鬼東西?
我是不可能簽的。
我知道你很委屈很難過很無助,但是對不起,我除了在那里等你沒有任何的辦法能幫到你。
我在前線的時候,躲在防空洞里,差點都死了,差點都回不來了。
我從來都沒想過只是演出也會有這么大的危險,也會這么的有意義。真的就像自己也打了一仗一樣。
我想回來跟你說。
想回來就看到你。
想吃你做的飯,想讓你抱抱我。
胡辛銘你看我都瘦了。”鄧青寧說著說著就破了音,伸手抹眼淚。
“你回頭看看,看看我是不是比走的時候瘦了好多。我回來你不見了,什么都沒有了,家也沒有了。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呢,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得算數(shù)。我這一回來,知道你在這里,知道你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有希望。
我知道你難過,你委屈,你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是一樣。
可這個世上很多東西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多數(shù)的時候,只能安慰自己,是自己倒霉。
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坎兒。
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我們都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任何的困難都不可能摧垮我們都不可能打倒我們……”
鄧青寧坐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里面一點回應(yīng)都沒有。
胡辛銘連火都沒有生,坐在地上自己抱著自己黑乎乎的一團,直到外面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聲音了他又突然沖了出去。
可等他出去外面早就沒有了人影。
只剩下放在入口處的那個裝了東西的口袋。
胡辛銘抱著那口袋在那里嚎啕大哭。
鄧青寧躲在窩棚后面繼續(xù)流眼淚。
她知道胡辛銘不愿意見她,不愿意認她。
她也知道胡辛銘不是故意的。
她見過他最意氣風發(fā)的模樣,接受不了他如今的樣子,更何況是胡辛銘自己。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誰能想得到呢?
誰能想得到呢?
那歇斯底里的哭聲持續(xù)了很久。
一直到下午該上工的時候。
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的胡辛銘抱起來了那個口袋,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藏到了不同的地方。
隨后拖著步子艱難的朝遠處的羊群走去。
鄧青寧站在那里 ,目光隨著他的身影一點點的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風吹動著黃沙揚的滿天都是,迷了所有人的雙眼。
鄧青寧回城去的時候空著兩只手,手上什么都沒有。
她該送的都送了,該打點的都打點了。
不求那邊的人能照顧胡辛銘那樣需要嚴格教育好好改造的人。
只求他們不要為難。
求他們有什么事給自己通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