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姨娘醒來后,撲到女兒那具早已失卻溫度的尸身上。
哭得凄慘絕望。
她一遍遍喚著女兒的名字。
悲慟到極致時(shí),身子一軟便直直暈過去。
醒來又是新一輪撕心裂肺的慟哭。
反復(fù)幾回,眼底只剩死寂的紅和那般錐心的痛。
因蕊蕊庶出身份,按宗法規(guī)矩,只能簡葬。
靈堂設(shè)在許姨娘院落的偏廳。
芳馨院白天還綴滿端午紅綢,此刻已被素白的縞綢換下,紅的艷烈與白的肅殺撞在一處,襯得院落死氣沉沉,連墻角未謝的端午艾草,都失了往日的鮮活,蔫蔫地垂著。
像是也在為這猝然凋零的生命哀戚。
靈堂里的哭聲纏到入夜,斷斷續(xù)續(xù),不曾停歇。
鄭逢安倚在廊下的柱子旁,手里捏著塊豆沙糕,一邊慢悠悠地啃著,一邊聽著芳馨院那邊傳來的哭聲。
他左眼蒙著塊深色的紗布,遮住了那處空洞。
僅剩的右眼瞇著,眼底沒有半分悲慟,反而透著漠然的涼薄。
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他素來沒什么情誼。
府中子女眾多,各人顧各人。
蕊蕊的死活,于他而言,只是件無關(guān)痛癢的閑事。
連半分多余的情緒都引不起。
他嚼完嘴里的糕點(diǎn),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將剩下幾塊糕點(diǎn)隨意塞進(jìn)袖子里,拿起書卷,往書房去。
比起府里的是非變故,倒不如多寫幾幅字,多看幾本書。
他一路往外院去,拐過一道垂花門時(shí),眼角余光瞥見了不遠(yuǎn)處匆匆走過的身影。
那身影寬胖,卻也挺拔,帶著幾分急切的倉促。
正是父親鄭炳奎。
父親這般神神秘秘、行色匆匆,倒是少見。
鄭逢安心里掠過一絲探究,腳步下意識地頓住,捏著書卷的手緊了緊,竟悄悄跟了上去。
要看看父親這是往哪去?
夜幕四合,濃墨似的夜色漫過鄭府的飛檐翹角,將庭院里的燈火暈染得朦朧而昏暗。
府中上下被九姑娘溺亡的事攪得人心惶惶。
悲戚與慌亂交織。
沒人再有余力顧及其他。
更沒人注意到,瑤姨娘帶著丫鬟竹亭,悄悄去了鴛鴦居。
鴛鴦居的門后,如意脊背繃得筆直,耳尖貼在門板上,連院外風(fēng)吹草葉的輕響都聽得真切,一顆心懸在嗓子眼,滿是焦灼忐忑。
直到門軸輕響,她忙打開院門。
看到了隱在夜色里的瑤姨娘。
如意聲音輕顫:“姨娘。”
瑤姨娘面色平靜,眼底卻藏著沉凝的冷光,她抬手便將一包沉甸甸的銀子塞進(jìn)如意手里。
銀錠相撞的細(xì)碎聲響,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如意接過那包銀子,那重量壓得她心頭發(fā)慌。
既有得手的竊喜,又有掩不住的驚懼。
瑤姨娘:“都辦妥了吧?”
如意忙不迭點(diǎn)頭:“辦好了,孔嬤嬤她們都被我支走了,只那云雀……我往她飯食里摻了藥粉,這會子已經(jīng)睡得不省人事,斷不會醒來。”
瑤姨娘眼底的暗芒稍稍斂了些,語氣帶著安撫,又藏著震懾道:“你做得好。今日這事成了,我再賞你一筆銀子,屆時(shí)送你安全離京,府里的事,沒人會追究到你頭上。”
如意喉頭滾動,感激與后怕交織,話都說不連貫,只剩細(xì)碎的顫音:“謝……謝姨娘。”
“在門口守著。”
“是。”如意應(yīng)聲,腰彎得更低。
瑤姨娘不再多言,踏入院內(nèi)。
身后大門緩緩合上。
夜幕黑沉沉地壓著鴛鴦居。
瑤姨娘朝主屋步步趨近,推門而入,屋內(nèi)昏暗如墨,僅漏進(jìn)些院外的薄光。
竹亭緊隨其后,迅速取出火折子。
火星猝然亮起,引燃桌案上的燭臺。
跳動的燭火順著燈芯蔓延,一點(diǎn)點(diǎn)驅(qū)散濃黑。
光影交錯間,瑤姨娘拿起燭臺,走向里屋。
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墻面上,時(shí)而蜷縮,時(shí)而舒展,像極了蟄伏暗夜的鬼魅,透著噬人的兇戾。
里屋床榻前,懸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紗簾。
燭火的光透過紗簾滲進(jìn)去,隱約映出床上臥著的一道纖細(xì)人影。
一動不動,似在沉眠。
瑤姨娘并未走近,她立在紅漆圓桌旁:“表姑娘,醒著嗎?”
床上人影輕輕動了動,似是被這聲呼喚驚擾醒來。
慢慢坐起身。
隔著紗簾,瑤姨娘看不清溫毓的面容。
只隱約見得她一身素白寢衣裹著纖瘦的身形,靜靜坐在那。
瑤姨娘將手中的燭臺擱在桌上,徑直落座。
她指尖叩了叩桌面,語氣里添了幾分試探的輕慢:“表姑娘這兩天臥病,身子該是難熬吧?”
紗簾內(nèi)靜了片刻。
才傳來一道細(xì)弱卻清冽的聲音,裹著病氣的虛浮:“勞姨娘掛心,尚可支撐。”
瑤姨娘忽然低笑出聲,笑聲里滿是嘲諷與得意,再沒半分偽裝的溫和:“尚可支撐?我瞧著,倒像是氣數(shù)將盡,沒幾分活頭的模樣了。”
溫毓的聲音依舊細(xì)弱:“姨娘特意過來,不是為了說這些廢話的吧?有話直說。”
瑤姨娘的目光灼熱地落在紗簾上,似是穿透布料,看清了里面人的模樣:“你生得這般絕色,誰見了都會心動。可我想著,倘若你這張臉、這身皮囊換在我身上,往后憑著這份容貌,我該被多少人艷羨啊!”
“就算我愿意給你,你又如何換上?”
“我自有辦法!”
“這么說,你是要?dú)⑽伊耍俊?/p>
瑤姨娘得意更甚,索性不再遮掩,直言道:“你身邊的丫鬟婆子都已經(jīng)被支走了,眼下只你一人臥病在床,連起身都難吧……若這個時(shí)候我要?dú)⒛悖喼陛p而易舉。”
她笑得肆意張狂。
那張日思夜想的絕色皮囊近在咫尺,唾手可得,這份即將得償所愿的狂喜,幾乎要將她淹沒。
紗簾后傳來淡淡的聲音:“所以我被蛇咬傷,也是你安排的?”
瑤姨娘:“這要多謝府里那位七姑娘,她恨你斷了她一條腿,便買通了你身邊的如意,將你常用的木梳、帕子悄悄帶出去,用浸泡過這些物件的清水拌入鼠肉,喂養(yǎng)那些毒蛇,蛇性最敏,早記熟了你的氣味,自然只咬你一人。”
她說時(shí),已經(jīng)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泛著冷冽的寒光,在燭火下晃得人眼暈。
“如今沒人能護(hù)你,你又病在床上。溫毓,你逃不掉了。”瑤姨娘眼底的貪婪全都涌現(xiàn)了出來,“你這張皮囊,是時(shí)候換個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