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硯之心頭一觸。
他是出了名的戲癡,當年在臺上,他一句唱腔能引得滿場喝彩。
可如今,他已做了二十年孤魂。
魂魄虛浮得一陣風就能吹晃。
而唱戲所需的渾厚氣息與鏗鏘嗓音,于他而言早已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他望著空蕩的戲臺,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苦笑,那笑意里裹著化不開的沉重與傷感:“自然想。”
三個字,輕得像嘆息。
卻又重得像壓了二十年的歲月,藏著未竟的懷念。
和再也無法實現的遺憾。
“那你最想唱哪出戲?”溫毓又問他。
“——《屏門記》,梁生寫的。”嚴硯之的聲音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
話音剛落,溫毓抬手輕揮。
嚴硯之只覺眼前光影一晃,眨眼間,他雙腳已穩穩踩在了戲臺的木板上。
熟悉的觸感從腳底蔓延開來,帶著些許灰塵的暖意。
下一秒,一身繡著青竹暗紋的戲袍驟然覆于他身,領口的盤扣硌著脖頸,寬大的衣袖垂在身側,竟有了真切的重量。
他抬手撫上臉頰,脂粉的細膩與眉眼間的勾勒清晰可辨。
正是《屏門記》里他當年最常扮的那個老生。
他試著動了動胳膊,戲袍的沉墜感拉回了他二十年來的虛無。
胸腔里忽然涌上一股熱流,他下意識地提氣吊嗓,一聲唱腔自喉腔滾出,渾厚中帶著幾分歲月沉淀的沙啞。
卻依舊清亮,像極了當年在臺上的模樣。
久違的踏實與暢快如潮水般漫過心頭,嚴硯之鼻頭猛地一酸,積攢了二十年的思念、遺憾與不甘,盡數化作滾燙的淚光,在眼底盈盈打轉。
模糊了戲臺,卻亮了他眼底的光。
嚴硯之看向溫毓,眼里盛著感激,而后轉向臺下靜坐的梁生。
梁生依舊佝僂著背,眼神空茫地望著空戲臺——他看不見眼前嚴硯之未散的魂魄。
嚴硯之深吸一口氣,抬起寬大的戲袍袖口……
一聲唱腔自喉間滾出,清越中帶著歲月的沉淀。
正是《屏門記》的開篇。
與此同時,溫毓緩緩閉上眼。
再睜開時,周遭的一切開始扭曲、旋轉——略顯陳舊的戲臺柱、昏暗的燈籠、散落的瓜子殼,都在光影里揉成一團混沌。
片刻后,景象又一點點清晰。
面前依舊是瓊花樓。
只是此刻的瓊花樓悄然褪去了陳舊的底色,戲臺之上,道具整齊擺放,繡著繁復花紋的幕布緩緩拉開,燈火驟然亮起,璀璨得讓人睜不開眼。
臺上,一身戲袍的嚴硯之正值盛年,眉目英挺,唱腔渾厚嘹亮。
唱得正是《屏門記》最精彩的段落。
每一個轉音、每一個身段,都帶著當年的意氣風發。
臺下,高朋滿座,衣香鬢影,喝彩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震得樓梁仿佛都在微微顫動。
那是二十年前,瓊花樓最鼎盛的模樣!
梁生和溫毓一樣,同樣看到了這一切。
他猛地眨了眨眼,伸手用力揉了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熱鬧、臺上的身影、甚至空氣中彌漫的脂粉與茶水混合的氣息,都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而當他看清臺上那個意氣風發的身影時……
喉嚨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沙啞地喚出兩個字:“硯之……”
淚水瞬間涌滿眼眶,模糊了視線。
而戲臺之上,二十年后已是魂魄的嚴硯之一邊唱著,一邊望著臺下,與梁生的目光遙遙相對。
這一刻,時空仿佛被生生撕開一道裂縫。
臺上的魂魄停在二十年后的清冷里,周身是樓里漸散的余寂。
臺下的老者浸在二十年前的喧囂中,耳畔是當年震耳的喝彩。
這是溫毓能想到的,唯一能讓這對闊別二十年的摯友“相見”的方式,一場跨越生死的時空對望。
梁生望著臺上正值盛年的嚴硯之,耳邊是熟悉的喝彩聲。
恍惚間,他真的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時的他,何等驕傲。
才華如泉涌,案頭的筆墨永遠溫熱。
一本本戲本從筆下流淌而出,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熱情,每一個情節都藏著他與嚴硯之對戲的默契。
可這一切,都在嚴硯之驟然離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所有的精力仿佛都被抽干了,腦海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那支曾寫下無數動人故事的筆,突然就變得沉重無比,再也寫不出那樣鮮活的戲文。
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放棄對戲文的熱愛,筆桿也從未放下,案頭的紙換了一疊又一疊,可摯友的離去,成了他心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那道疤,像一塊巨石,堵死了他所有的靈感。
就像伯牙失了鐘子期,世間再無值得彈奏的琴音。
梁生失了嚴硯之,筆下再無動人的戲文。
他們一個是戲臺的魂,用唱腔賦予戲文生命;一個是戲文的骨,用筆墨撐起戲臺的根基,缺一不可,互為知己。
是靈魂與靈魂的深度契合。
臺上的《屏門記》唱到了尾聲,滿場喝彩聲浪濤般涌起。
梁生回頭抬望,一樓二樓的看臺擠得滿滿當當,滿是當年的鮮活氣息。
恍惚間,他仿佛聽到臺上的盛年嚴硯之撥開喧囂,笑著對他高聲喊道:“梁生,你就是戲……你自己就是戲……”
那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爽朗。
一如當年。
可就在他心頭一熱,轉身準備回應的瞬間……
眼前的景象驟然變了。
璀璨的燈火、喧囂的人群、臺上熟悉的身影,瞬間消散無蹤。
只留下空蕩蕩的戲臺和一盞盞漸涼的燈籠。
他又成了一個人。
戲臺中央,嚴硯之的魂魄靜靜站立,身上的戲袍也漸漸變得透明。
最終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空氣里。
這場跨越時空的重逢,終究只是一場短暫的幻覺。
梁生站在原地,淚水覆滿眼眶。
可他的眼神,卻不再是空茫的死寂。
而是多了一絲光亮,一絲通透。
溫毓知道,這二十年來,梁生執著的從來不是寫不出戲本,而是嚴硯之的離去。
是那份無人能懂的知己之痛!
如今,這場短暫的“相見”,或許能讓他放下執念。
就像伯牙斷弦后,終究要學會與自己的孤獨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