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四。
大雪初霽,沈家父子的罪案塵埃落定,謝景也到了回京之時。
他要趕在元宵節前進京。
半下午的光景,細碎的雪沫又開始往下落。
車廂里,陸從一早已沒了出發時的精神。
不過半日車程,他便被晃得吃不消,蜷在軟墊上,快要吐了。
終于熬到撐不住,才猛地直起身,攥著車壁用力拍:“停!快停!”
馬車剛一穩住,他便躥了出去。
踉蹌著撲到官道邊的枯樹旁,扶著樹干干嘔。
謝景坐在車里,慢悠悠撩開另一側簾角掃了眼,然后從車座旁摸出個水袋,扔了過去:“接著。”
陸從一接過水袋,擰開蓋子猛灌兩口漱了漱口,才扶著樹直起身,臉色依舊難看:“阿景,再慢一步,我就要吐你身上了。”
“不如把你掛車頂上。”謝景有這個打算。
“這怎么行!”陸從一瞪他一眼。
“別磨蹭了。”謝景敲了敲車壁,“雪越來越大,趕緊上車。”
陸從一捂著還泛著酸的胸口,垮著肩膀擺出副受了委屈的模樣:“我吐得快把五臟六腑都翻出來了,你還兇我。”
嘴上抱怨著,動作卻沒停。
他又含著水漱了漱口,才磨磨蹭蹭轉身上車。
正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后傳來。
裹挾著風雪的呼嘯,越來越近。
就見七八匹駿馬奔騰而來,馬蹄踏碎積雪,濺起的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飛。
即便看到路邊停著的馬車,也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領頭的男子身披暗紅盔甲,甲片碰撞間還帶著未散的邊關寒氣。
男子一手緊拽韁繩,一手揚著馬鞭,眼角余光瞥見擋在路邊的陸從一,眉頭猛地一擰,粗聲喝道:“讓開!”
話音未落,帶著凌厲風聲的馬鞭就直往陸從一面門抽來。
陸從一及時避開,馬鞭擦著他的耳尖掃過,抽在旁邊的枯樹干上,震得積雪簌簌往下掉。
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馬隊已疾馳而過,末尾還拖著一只半人高的鐵籠。
籠子由粗鐵條焊成,被兩匹馬拖拽著在雪地上滑行。
籠里隱約鎖著個人,身形單薄,被粗麻繩捆著,低垂著頭,看不清模樣。
鐵籠差點撞上謝景的馬車。
陸從一火氣瞬間涌了上來:“什么玩意兒!官道上敢這樣縱馬狂奔,如此囂張!”
他上了馬車,仍不解氣。
只能拿那只水袋出氣。
謝景沒安慰他。
天色黑了下來,馬車行至一間客棧門口停下。
陸從一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他先跳下車,穿藍布衫的小二就滿臉堆笑地迎上來,拱手拜年:“兩位爺新年安好!恭祝新歲里您二位財源似春潮,滾滾不絕;福氣如松柏,歲歲長青,出門得順遂,居家享安寧,萬事皆稱心!”
陸從一愛聽這討喜的祝福,心里的煩悶掃去大半。
當即從袖袋里摸出幾個碎銀遞過去,笑著道:“同樂同樂,賞你的。”
小二接了銀子,眉開眼笑地引著馬夫去馬廄。
又將兩人往客棧里讓。
雖是年初四,客棧里卻已坐滿了人。
陸從一尋了個空位坐下,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忙招呼小二:“先來一壺熱酒。”
又點了幾個葷素的菜。
二人飯過半巡,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落了幾絲灰塵下來。
眾人抬頭望去,就見一道身影從包廂里被狠狠踹飛了出來,重重撞在二樓圍欄上。
那人衣著破爛骯臟,頭發散亂,脖子上拴著一根粗重的鐵鏈。
隨后,著盔甲的男子從包廂里走出來,腰間佩劍懸著,步步生威地走到那人面前,抬腳踩在對方肩頭:“本將軍養的狗都比你中用,廢物!”
話音落下,他猛地抬腳一踹,那人又被踢得撞向圍欄,發出更響的撞擊聲。
那人吐了一口血,身子抬不起半寸。
男子嫌惡地收回腳,喝令:“把他丟到后院馬廄去,別在我面前礙眼!”
立刻有將士上前,拽著那人脖子上的鐵鏈……
像拖死狗一樣把人往樓下拖。
鐵鏈在樓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引得滿座食客都屏息看著。
卻沒人敢出聲。
當那人被拖拽著從謝景桌前經過時,他忽然微微抬起頭,佝僂著背,用一雙渾濁的眼睛飛快地瞥了謝景一眼。
謝景端著酒杯的手沒動,捕捉到了他的視線。
陸從一突然捏著酒杯往桌上一砸,盯著樓上:“是白天那個朝我揮鞭的畜生!”
他要上去。
卻被謝景摁住。
“阿景?你攔我做什么?”
謝景仍扣著他的手腕,目光掠過樓上的人:“上陽崔氏,崔裴。”
陸從一聽了這名字,先是愣了愣,隨即才反應過來,語氣里多了幾分詫異:“當今貴妃娘娘的親弟?”
上陽崔氏乃是將門世家,崔裴的祖父與父親八年前戰死沙場,如今崔家男丁只剩崔裴一人,全靠宮中得寵的崔貴妃撐著門面。
可沒了朝堂上的母族勢力支撐,崔貴妃縱是得寵,也不過是后宮里一枝艷麗卻無依的花。
皇帝若想冷落,隨時都能將她拋在腦后。
是以,崔裴便是崔貴妃唯一的希望。
五年前離京時,崔貴妃曾拉著他的手反復叮囑:“阿弟,你自幼習武,又曾隨父親上過戰場。如今祖父與父親相繼離世,我崔家縱使能守一時榮華,也難在朝中立足——阿姐需要你。你先南下歷練,待過三五年,我便向皇上請旨召你回京,屆時封侯拜相,不過是遲早的事。”
崔裴滿懷一腔熱血,辭別姐姐便南下奔赴邊關。
可到了邊關,他哪有半分守城的樣子?
日日游手好閑,要么在營中飲酒作樂,要么帶著手下四處滋事,將“駐守”二字拋到了九霄云外。
偏他有崔貴妃這座靠山,營中上下沒人敢管,連那些真正浴血奮戰換來的軍功,也被他用手段搶了去,全算在自己頭上。
五年光景,如今回京,只為在元宵宴上受封。
祖父和父親為他掙下滿門忠烈的背景,又有阿姐為他籌謀鋪路,他應該得一個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