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山青輕輕吐出一口煙霧,想起的卻是他踏進南川城的那天。
那是個陰天,灰青色的色調,讓天地間的景物都有蕭瑟悲壯的感覺。
他騎在馬上,立在緊閉的南川城門前,身后是幾萬晏家軍,個個身穿軍裝,身負長槍,一派肅殺。
風卷著細沙從馬蹄邊打著轉兒吹過,馬兒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鼻腔里發出噗噗的聲音。
終于。
城門在他眼前緩緩打開,他在馬上倨傲地抬起眼,就看到那個身形薄弱的女子,身穿白衣,披麻戴孝,一個人站在門里。
她看起來好脆弱,臉色蒼白,似乎這陣風再大一點,就能將她折斷。
但眼神卻是清冷而決絕的,毫不后悔走上這條會背負天下罵名的路。
她說:“恭迎晏督軍,入主南川。”
然后轉身,走在他的馬前,為他帶路。
而他就騎著馬,慢慢地跟上她,眼睛沒有從她身上挪開。
后來風大了一點兒,將她鬢邊的白花吹向了他,他當時還有趣地想——女要俏,一身孝。
晏山青彈掉煙灰,輕描淡寫地說:“少管老子的私事,你那么好奇女人,自己怎么不娶一個?”
“我?”
蘇拾卷笑了笑,“我就算了,暫時還沒有這方面念頭。”
晏山青掀了一下眼皮:“怎么?還對你爹的小妾念念不忘。”
蘇拾卷覺得自己是遭現實報了,就不該多嘴去問他的事。
他抓起外套:“走走走,吃晚飯。”
……
江浸月從軍營離開后,也沒有立刻回督軍府。
難得出門一趟,她讓司機送她去書店,挑了幾本書,否則成日在府里實在無聊,又去了賣各種稀奇古怪玩意兒的長街逛了逛,買了一套五子棋。
這一逛就是一下午,瞧著快天黑了,又讓司機送她去一家從前常去的餐廳吃飯。
司機不由得道:“夫人出來夠久了,這晚飯還是回府里吃吧,督軍沒說過您可以在外面這么久……”
江浸月淡淡地說:“我是督軍夫人,不是督軍囚犯,難道我連在外面吃頓飯都沒有資格?要不我帶你到督軍面前問一問,我有沒有資格?”
司機忙不迭道:“不敢不敢,夫人說的那家餐廳在哪里?”
人就是這樣的,你好說話,人家不會尊敬你,反而想拿捏你——哪怕你的身份在他之上。
到了地方,江浸月給了司機幾個銀圓,讓他自己找地方吃飯,然后就走進餐廳,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伙計立刻過來招待。
“小姐要吃點什么呢?”
“一道冬瓜老鴨湯,再配兩個小菜。”
伙計原本滿臉笑容,正要點頭應是,然而看清她的長相,認出她是誰之后,笑意就僵了,轉頭叫來了老板低語幾句。
接著,老板就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江浸月面前:“不好意思啊夫人,我們這兒鴨子用完了,沒有老鴨湯了。”
江浸月心下有些遺憾,她今天突然很想吃這道老鴨湯,特意繞了一條街過來,結果沒有了。
但來都來了,也要填飽肚子,江浸月又說:“那就隨便給我來幾樣吧。”
然而老板還是一句:“其他的也沒有了,我們的菜就是到您這兒剛好用完了,您還是去別的地方吃吧。”
江浸月看著他嫌惡的樣子,明白了:“不是菜用完了,而是你不想做我的生意,對嗎?”
老板滑不溜秋的:“哪能啊,咱開門做生意,來者都是客,只是今天您來得確實不湊巧,下回再招待您。”
江浸月知道南川人恨她入骨,否則她大婚那日,他們也做不出攔婚車的事。
婚車那次她忍讓了,但今天,她并不想再忍——她以后都要在這南川城里生活,不可能永遠受排擠下去。
“既然不是不想賣我,那就給我做幾道菜,隨便什么都可以,總之我今天就要在你這吃。或者你給我一個你開門待客,但不接待我的理由。”
老板表情有些難看,說到底他也不敢明著針對江浸月,畢竟她還有個督軍夫人的身份,可又實在不想招待她。
兩廂僵持不下。
江浸月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剛要送到口中,突然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一個人,奪過她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砰!”的一聲,瓷片爆炸,還伴隨著男人尖銳的怒喝:
“理由就是嫌你這個蕩婦弄臟人家的餐廳!也影響其他食客的胃口!聽懂了嗎?還不快滾!”
江浸月抬起頭一看,居然是——沈鶴。
沈霽禾的堂弟,今年才十七歲。
以前他們都住在沈家,他對她這個長嫂非常尊敬,有事沒事就拿著作業本,大嫂教我這個,大嫂教我那個,是個陽光上進的好青年。
但她離開沈家那天,也是他,把她的行李都丟到大路上踩碎,一口一個賤人詛咒她死。
江浸月不動聲色地說:“沈鶴,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再這么莽撞,早晚有一天會吃大虧的。重新給我倒杯茶。”
沈鶴聽她還敢用以前的說教語氣,冷笑一聲:“我呸!你以為你還是我大嫂?我大哥真是瞎了眼,娶了你這么個老婆,把自己給害死了,我告訴你江浸月,你是會遭報應的!”
本來飯點餐廳里的人就多,他還大鬧特鬧,直接將人都吸引過來。
江浸月瞥見圍觀的人群里有那個司機,他看了幾眼后,就匆匆跑開去前臺借電話,應該是要打給誰?
江浸月沉聲警告:“我勸你最好馬上給我倒茶認錯,否則這件事就很難收場了。”
沈鶴從前在家里就是一個被慣壞的小少爺,哪怕家里出了這么大的變故,他也不知道成長。
“怎么?傍上晏山青就覺得我們惹不起你了?你叫他來啊!有本事就把我們全家人都殺死!誰不知道他巴不得殺了我們姓沈的,我現在就給他這個機會!”
江浸月厲喝一聲:“沈鶴,你閉嘴!”
沈鶴先是一愣,然后想起她做的種種事,出離憤怒:“你憑什么教訓我?!”抬手就朝她的臉揮過去!
江浸月眼睛都是一睜!
然而那手還沒碰到江浸月的臉,就被一只大掌扣住!
男人嗓音冷淡又尖銳,如一把鋒利的暗器。
“既然那么替你大哥打抱不平,那么仇恨晏山青,怎么不去督軍府找他?在這里沖一個女人撒氣,只會顯得你懦弱可笑!”
沈鶴看到來人,臉色一變:“蔣臨澤,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為什么在這兒需要向你交代嗎?怎么?也想給我一個好看?”
他直接反手一扭,將沈鶴上半身壓在餐桌上,“向她道歉!”
沈鶴就算怕蔣臨澤,但也有自尊心:“我就不!她對不起我大哥,對不起我家,憑什么要我跟她道歉!”
沈鶴扯著嗓子大喊,“大家來評評理,是不是這個女人該死!”
蔣臨澤加重手上的力道:“今天不道歉,我就廢了你這只手!”
“你敢!!”
蔣臨澤冷笑:“怎么?還覺得你沈家是南川省里的頭號人物?改朝換代了,你們沈家沒有江浸月什么都不是,有她在,才保得了你們全家的命,聽懂了嗎?”
“胡說八道!!”
“那我就廢了你的手,看你還覺不覺得我是在胡說八道!”
蔣臨澤從不開玩笑,江浸月脫口而出:“哥!不要!”
與此同時,又有一道哪怕是只聽聲音也覺得狠厲至極的男聲蓋過她:“當街羞辱我夫人,只是斷一只手,未免太仁慈。”
“——來人!給我拉出去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