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曰:‘京師有京兆獄,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
杜君曰:‘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專決;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書吏、獄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連,必多方鉤致。茍入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導以取保-----”
“凡死刑獄上,行刑者先俟于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其極刑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其絞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后得死。’唯大辟無可要,然猶質其首-----”
“-------”
刑部主事張元品看著這封書,久久不能平靜。
他是呂師韓的學生。
呂師韓倒臺,他差一點被牽連下獄。這些年一直在刑部坐冷板凳。每天喝茶上班,按點下班。領幾兩銀子俸祿而已。
只是看著這些文字,張元品想起了當初跟著呂師韓的日子。
呂師韓在的時候,朝廷上下雷厲風行。辦成了南征,改土歸流,等等諸多大事,很多時候,內閣就好拿鞭子抽六部,讓六部上上下下忙得如陀螺一樣。
刑部也是。
刑部內部固然有一些弊端。
但決計不敢做到如此地步。
特別是看到“大辟無可要,然猶質其首。”
更是出離的憤怒。
人死了,都不放過,不給錢,連人頭都不給,簡直是太過分,喪天良。
張元品深吸一口氣,滿臉通紅,但他能做什么啊?
他記得恩師臨刑之際。他冒險去見恩師一面。
恩師沒說自己,也沒有說呂家。但凡問他準備如何應對?
張元品說道:“天下無道,弟子要歸隱山林。”
“天下非無道也,天子非昏庸,反倒是我太大意了。沒有攔住太子。犯了陛下大忌。”呂師韓的聲音,好像還在張元品的耳邊響起。
“一子落錯,滿盤皆輸。不過,輸就輸。我認了。但你不能認。”
“你還有機會,行到山窮處,坐看云起時。”
“山已窮,云未起當如何?”張元品當時問道。
“咬定菜根,百事可做。”呂師韓說道。
“咬定菜根,百事可做。”張元品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報紙,他明白呂師韓的意思。
這一句話是明人菜根譚所言。
菜根極苦,人如果連菜根的苦都能咽下,那天下還有什么事情他做不成的。
“恩師,但你沒有說,這菜根真苦啊。”
十余年,從風華正茂變成了兩鬢微白。
十余年,院子里,當年種下的樹苗,而今已經參天。
十余年,朝廷上舊人日少,新人日多。
他還在刑部當主事。
什么實權都沒有,只是坐冷板凳。
他胸中的志向與抱負,從一口氣,凝結成一口劍,日日在他心頭磨礪。
眼看上了年紀,精力也慢慢變得不濟了。今后年頭已經能數著過了。
眼前這天下局面日不如一日,恩師在時,嘔心瀝血的善政。荒廢的荒廢,消失的消失。
就好像獄政,呂師韓專門做過這樣處置,清理冤獄,更是確立一系列制度,確保罪犯罪有應得的同時,也不會受到額外的折磨。
但而今,都不見了。
就好像恩師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張元品深吸一口氣,將不甘全部咽下。
他自然從王楊案中發現了機會。
但他更知道,機會很可能是陷阱。
必須看準了,才能下手。
反正熬了十幾年了,張元品的心性早就熬出來。水波不驚。
“當當當。”外面傳來敲門聲。
張元品開門。看見一個管家打扮的人。說道:“你是?”
“在下常熟錢家的管家,代我家主人來給張大人送一封書信。”
張元品終于忍不住了。冷笑說道:“錢為之,他敢派人來見我?”
張元品與錢為之是同科進士,同在刑部任職。只是張元品科名比不上錢為之。在刑部的官職也不如錢為之。當初也是同進同出,關系很好的。
“請張大人看這一封書信。”
張元品接過錢為之的書信,撕開一看,果然是錢為之的字。
錢為之在書信中說,他當初給恩師羅列罪名是不得已的。甚至他面見恩師,恩師也同意他這么做,就是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將來。
而今他被人誣陷,岌岌可危,還請張元品看著同年的份上,出手相救。
張元品冷笑一聲,他根本不相信錢為之。
并不是不相信恩師臨終前見過錢為之。
畢竟張元品在刑部能找到機會,錢為之自然可以。甚至更方便。
但看一個,是觀其言,聽其行。
錢為之這些年,官路亨通,如果沒有今日之事,說不定就要回京城當張元品的上官了。
這些年錢為之做過什么事情?
有過什么善政?
都沒有。
只顧得撈錢了。甚至鬧出如此鬧劇。
在張元品看來,縱然當年呂師對錢為之有囑咐,而今錢為之所作所為,已經不是呂氏門人了。
“抱歉------”張元品說道:“請你轉告你家大人,人微言輕,這事情辦不了。”
管家大急。
他來之前,得過錢為之囑咐。
呂師韓雖然去了。但呂師韓的影響力,這么多年都沒有完全消散,在中樞清理的比較嚴重,但地方上保留的比較多。
但地方究竟是地方。
很多事情必須在中樞才能籌劃。
呂黨在京師幾個重要節點之一,就是張元品。
張元品看似閑職,其實是呂黨在京城的眼睛耳朵,京城發生了什么變故,都是張元品寫信聯絡各方的。
張元品手中的勢力,并不小。
只要張元品愿意幫忙,錢為之最少涉險過關。
“張大人,您只要愿意幫忙,不管要什么,我家大人什么都愿意答應。”管家說道。
“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張元品笑道:“對了,你剛來京師,沒有看過這個吧。你現在看看,刑部上下已經恨死了你家大人。是決計不會放過他的。”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