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政頓了下,低眼,如實匯報。
“小姐,好像要結婚了。”
項易霖手上那根鋼筆在紙張上輕滑動了下。
好像,只停頓了那么一瞬,轉瞬,那根筆又動起來,筆尖在紙張上發出簌簌的聲響,男人一張張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姓名。
項易霖。
項易霖……
項易霖此生寫過無數次自己的名字,確認父母遺體的報告上,確認那個終于被從氧氣室抱出來,被醫生宣告終于保了下來的項斯越的報告單上。
還有,在他和許妍的離婚協議上。
他已經不太記得自己那時候是怎么想的了,只是干脆地認為,他不可能會被任何人或事物影響情緒,他該杜絕被任何人影響情緒的可能。
他必須,解除掉自己和許妍有任何關聯的可能性。
解除掉,她在時自己那種不受控制的情緒體驗。
腦海中,忽然再次映出她從二樓跳下去的畫面。她拿著玻璃渣深深捅向他,濕熱的血從他肩膀流出,在兩人的衣服上蔓延。
她的身上也有他的血。
她的手腕,臉上,都是他的血。
眼底是痛,是恨,是麻木,然后狠狠掙扎開了他,從二樓一躍而下,跳了下去。
這個畫面像是侵蝕了他大腦的一塊,然后占據,徹底留在了他的腦海中,與他共生。項易霖一閉眼,就能看到這幅畫面,永遠、永遠折磨著他。
年少夫妻,她的笑,她的淚,還有她的愛,都給過他。
如今卻要和別的男人結婚。
即使他們還是法律上的夫妻,她也不在乎。
她卻也還是要和那個男人結婚。
項易霖眼瞼輕微抽動了幾下,機械地在一份份文件上簽著自己的名字。
筆劃在紙上的聲音響動愈加清晰。
不知簽了多少份,項易霖離開。
剛才的位置,只剩下空蕩蕩的轉椅。
會議室的窗沒關,外面下雪了,風也大了起來,吹進來的風將文件掉落在地上,一張張的紙分散疊開著。
陳政關了窗戶,走去蹲下,彎腰,將那些文件撿起來,整理。
合并到一起,收攏,正要堆齊。
陳政微微頓住。
不對……
他掀開,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
滿紙滿頁滿字,從第五份文件下的簽署方開始,從項易霖變成了許妍。
從沉淀工整的字跡,漸漸地,情緒越來越混亂,字體飛揚,濃墨,濃跡,像是狠狠刻在了紙張上,力透紙背。
此后,整整一百多張,全是許妍。
-
項易霖又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了五院。
也在五院外,看到了便利店里正在吃烤腸的許妍。
周圍人都做著自己的事,上下班,上下學,匆匆去銀行取錢交醫藥費。
她一個人坐在便利店里吃烤腸,面前還有兩個包裝完整的小面包,和正在泡的一桶泡面。
吃到一半,有個患者家屬結完賬看她眼熟,走了過去,詢問她是否方便,便開始講起自己的情況,說自己腿年輕時受過傷,現在一到陰天下雨就開始疼。
許妍吃著那根烤腸,自己明明還是個傷患,就幫人家看起來腿,叮囑著注意事項。
那是個老太太,穿著樸素,大概是給孩子來看病的,自己的病則一拖再拖,為了省錢也沒看過。
項易霖其實不太懂這種感情。
自己疼,卻忍著,省下來給另一個人看病。
這就是所謂的親情羈絆?
許妍跟對方講著注意事項時,抬眼,看到了他。
她視若無睹,繼續低下頭,跟老太太低聲講著。
老太太知道了自己腿的情況,臨走前,把懷里給小孩買的雪餅分給了許妍一袋。
許妍也就又開始吃雪餅。
吃了半個的時候,項易霖進來了。
冬天雁城的便利店,霧氣橫升,冷到將整面玻璃墻覆蓋,項易霖在她旁邊坐下,面對著那堵蒙上霧的玻璃墻。
許妍低頭,吃起泡面。
項易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放學時候,他也是這樣來便利店找她,她吃著一碗熱乎乎的泡面,感嘆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可比許母讓她吃的那種營養餐好吃多了。
那幾年,項易霖還年輕,要上學,沒有能進許氏的機會。
那時候,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討好許妍。
所以他花了很多年的時間去迎合她的喜好,她的習慣,以至于她走了之后,他很多時候還會下意識的做著自己最習慣的行為。
到現在項易霖都記得她的習慣,吃泡面的時候一定要加兩個鹵蛋。
但此刻,她的碗里只有面。
他把自己的習慣變成她的,她卻已經改掉了那些習慣,加了很多他不清楚的、和別人有關的習慣。
“這就是你對我的報復。和另一個男人結婚。”項易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么說。
許妍繼續吃著面,無動于衷。
等面吃完,喝了幾口湯,連小面包也沒再吃,她揣進兜中,就這么離開。
公共區域,他來去自如,沒有被趕的權利。
但許妍也有離開的權利。
走出便利店,冷風肆虐,風雪夜,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項易霖的肩上,也落在向前推著輪椅的許妍的發梢上。
“那個周述,于你而言不算良配。”
他站在她身后,開了口,“他無能,是個廢物,花了半輩子也沒逃出他的家庭,你和他繼續糾纏下去,只會被迫一起卷到那些是非里。”
“如果是為了報復我,可以不用做到這個份上。”
“其實我很好奇,究竟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我做這些是為了報復你。”許妍聲音比雪還涼薄,“我只是在過自己的人生,和誰走,怎么走,都與你無關。”
項易霖定定看著她的背影。
“你的人生就是指還沒和我離婚,就去和另一個男人結婚?”
一提起這個詞,項易霖的太陽穴就開始疼。
瑟瑟寒風里,他忍著這股邪門勁,沉默著,理智著,開口道:“你行事果斷干脆,但容易受感情影響,也容易被感情左右。他不比我好多少,和他在一起,你會受傷。”
這話簡直了。
像是一個長輩,在對一個學生教誨。
雪花落在許妍鼻尖,像是點了顆痣在上面,轉瞬消融。她眨眼的速度慢了慢,笑。
“項易霖。”
“哪有這樣的。”
“哪有人把人傷得透透的,隔了八年之后又來說這些話、裝這個好人,做這個口頭諸葛亮?”
她慢慢轉動著輪椅,看著他,眼底帶著似冰霜的冷,仿佛那些雪沒消失,只是沁在了她的眼底,“你說我會在他身上受傷?”
“如果只是說說就能應驗,那我說,你會在我身上受傷。”
許妍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停了半秒。
不動聲色落在旁邊的雪花上,才起輕抬起眼。
“不如我們走著瞧。”
“看看,我們兩個以后,誰先會疼。”
……
許妍走后,項易霖仍站在那個位置。
手上,拿著一份從醫院里拿出來的婚禮請柬。
刺眼的、毫不匹配的兩個名字促成一對,在請柬上出現。
甚至還是女人親筆寫下的名字。
他們那時候的婚禮,許妍好像沒有寫過什么,也沒有做請柬。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婚禮。
小到,只去了幾十個人,小到連很多流程都沒有。
但并不是真的沒有存在過。
那段婚禮真真實實地存在過,她也還是他的妻子。
是他的,是他的。
疼又怎樣。
疼也不該放手。
項易霖這輩子經受過的疼很多,但從未有一次疼是讓他肯放手,肯放下執念的,從前沒有,自后也絕不會有。他攥著那張婚禮請柬,神情幽深冷黯,手上的力道越來越用力。
上面的字跡被揉爛,捏扁,字體變得歪歪扭扭。
“二月二十。城南,百利豪酒店新秀廳”被捏到幾乎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