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項易霖從臥室出來,走去了書房。
但即使工作,也并未能讓他徹底盡心下來。
從這里朝外眺望,能看到雁城浮華的夜景。
長時間的疲憊幾乎令他產生了錯覺。
神志不清,大腦混亂。
記得很早的時候,大概還在上高中,又或是剛上大一,具體是什么時候記不清楚了,只記得腦海中那一張青澀稚嫩又俏皮的面孔。
她很喜歡交朋友,身邊都是朋友。不過是出去玩了一趟,回來就認識了一撥人。
也叫了那波人在天臺燒烤。
項易霖不太喜歡那種熱鬧,坐在邊上給她燒烤,烤完,獨自走去更邊上坐著,喝啤酒,吹風。
風拂動外套衣擺,柔軟的身體趴在他身后,密不可分貼著他的脊背。
許妍穿著緊身很顯氣質的黑短袖和牛仔闊腿褲,修長的手臂從后勾住他的脖子,語氣親昵低落,帶著微醺:“小項,今晚會不會不開心?”
項易霖沒說話。
和許妍的性格不同,他一般沒有很多話要說。
許妍額頭貼著他的后頸,輕喃說:“對不起,我本來想帶他們認識你的……”她沉默了會兒,嘆息,還是沒把那些話說出來。
但項易霖其實都聽到了。
那些人說他看起來怪怪的。
說他看起來好怪,像個怪人。
孤僻,沉默,不說話。
一張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從頭到尾,都像個麻木的機器,只是偶爾抱著許妍的外套,替她拿水,給她喂水。
有人主動向他釋放善意打招呼,他面無表情,幾乎沒有回應。
讓人覺得很害怕。
許妍那晚上看去真的有點失落,被他背回家的時候,還趴在他背上哭了。即使沒哭出聲,項易霖也感受到自己的短袖后面有濕意。
路燈下,他停下了腳步。
那圈路燈的光暈落在兩人腳下,他背著她,整個世界好像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圓心,只有他們兩個人。
項易霖終于開口問:“就這么難受。”
趴在他身上的女孩悶得抽了下氣,沒憋住哽咽:“我就是有點心疼。”
心疼誰?
心疼他?
那是項易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那么說。
許妍心疼他。心疼他很早就沒有父母,被帶到許家培養(yǎng),每天要學好多課程,老師打手心也很疼,他卻一句苦都沒說過。
心疼他上了高中,那雙運動鞋鞋底起了毛邊,心疼他一件短袖洗到領口掉色,心疼他有次喝了有個保姆給他的過期牛奶,急性腸胃炎疼了三天暈倒才被發(fā)現。
心疼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性格越來越孤僻,到現在被人說是怪人。
項易霖聽懂她心疼的點,沉默不語。
原來這種程度,她就會覺得他可憐?
其實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那些事被她知道會更好,比如他到現在還經常被那幾個打手拉過去打,腿上現在的傷都沒好,三天兩頭化膿。這樣她會更心疼他,對他感情更重。
但不知道為什么,項易霖不想讓他知道。
他有點不想看到許妍的眼淚。
為什么?
項易霖不知道為什么。
十八歲的項易霖猜測,大概是因為不想被她哭濕衣服,回去還要用開裂的手洗干凈,肥皂水進手心,有點疼。
那天背著許妍回到家,許妍躺在床上,眼角還有淚痕。
她真的很容易哭。
有時候看個電視劇,都要哭好幾次。
項易霖替她拿紙擦去眼角的淚,又替她蓋好被子,要走時,她忽然拽住他的胳膊,用很小的輕聲說:“……別走,陪我睡。”
她說的陪她睡,是她看鬼片做噩夢那段時間,他坐在她的床邊一坐就是一晚陪著她。
項易霖沉默幾秒:“你不怕我?”
“我為什么會怕你?”
“不會覺得我是個怪人么。”
許妍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潤潤的,像夜里的太陽,還帶著些許鼻音,看來今晚是真的很心疼很替他難過了,很認真地說。
“不,不會的。”
項易霖的心在那刻像是被什么柔軟的刺戳了下。
他想,應該是她那雙眼睛。
所以他也低聲回道:“你不會就夠了。”
不會,不會。
不會……
“你就是個無情無義的怪物……”
“你唯利是圖,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甚至自私自利,無情無義,連人最基本的感情都沒有。”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一定會在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毫不猶豫捅死你……”
江邊,風聲,還有,她的聲音。她的眼底帶著麻木的、平緩的情緒,字句捅進他的心口,“或者,我該說,我寧愿我們沒有遇見過。”
……
撕扯,劇烈,摧殘,揉爛,項易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放在油鍋上煎烤,被那個曾經太陽一樣的視線熬著,烤著。
他折斷了手中的那根鋼筆。
墨飛濺出,濺到了他的眼底。
從那天之后,項易霖幾乎沒有睡眠,幾乎沒有完全休眠的時候。
濃墨從眼底流出,項易霖緩緩睜開眼,因疲憊而毛細血管破裂的瞳仁泛著不正常的紅。
他有點疼。
他好疼。
他是個怪人,是個怪物,被她用那樣厭惡、憤恨的眼神看著的怪物。
他是怪物。
怪物是不會疼的。
項易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又在抖,數不清這段時間的第幾次了。
那種感覺一上來,頭就要爆炸似的裂開,心底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塊,只剩下濕淋淋的、血淋淋的空洞。
他強撐著,從書房走出去。
一步步走上樓梯,艱難往上走著,去到了頂樓。
雜物間里,漆黑一片。
因為門開,一絲光亮泄了進來,照亮了那些塵封在箱子里的照片。照亮了那個照片里,穿著校服笑靨如花的女孩。
項易霖的右眼鞏膜有些模糊看不清,他攥著門把手,盯著那些照片,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仍在持續(xù)地絞痛。痛不欲生。
好疼……
好像有人在打他,那些人,那些打手,拳腳相加。
好疼……
好疼……
鉆狗洞,要鉆狗洞。
許妍,許妍。
好疼,許妍,好疼。
項易霖好像看到角落里,那個穿著校服的自己被關在狹窄的小黑屋里,只給他留了一張完整的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
那些高年級的許妍的愛慕者揍他:“看你現在的丑樣子,看你身上現在惡心的樣子,還敢讓許妍碰你嗎?還敢讓許妍看見嗎?!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條狗而已,人家是千金小姐,你算什么。”
小跑著過來的許妍腿被樹杈劃到,終于找到了他。
她眼淚掉下來,滾燙的淚一直砸在他身上,“項易霖……項易霖,是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是誰……”
“許妍……”他艱難地開口,每喘息一次就疼一下。
“許妍在,許妍在。”
“好疼……”
好疼,真的好疼。
她摔下去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很疼。
許妍,你是不是也很疼,許妍,許妍。
項易霖緊緊閉著眼,鞏膜里殘留的墨液好像又流了下來,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卻沒有一個女孩再肯吃力地背起來他,一句一句咬牙念著他的名字。
“項易霖,別睡,到家就好了……”
“項易霖,我給你報仇,誰欺負你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項易霖,別睡,許妍在呢項易霖……”
……
不知過了多久,雜物間的門被徹底打開。
無數的光線泄了進來。
試圖每周從這“偷走”一張照片的斯越,本來像老鼠一樣做賊心虛打開門,卻看到眼前這一幕,看到狼狽的父親后,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呼吸微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