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裁當機立斷,“務必加固堤防,提高提拔的額高度、寬度。同時再派出一批人對堤壩進行夯實,增強它抵御洪水的能力。”
“大奶奶。”管事指著瓢潑大雨,“水流湍急危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加固堤壩,我擔心……”
“不管多險多難,總歸要有人做的。”
不等宮裁答復,李鼎已經撩起了衣袖,“在我們身后的是蘇州千千萬萬戶人家,這其中有我的家人,也有你們的家人。就當是為了保護他們,也沒有推辭的道理。”李鼎說著,率先跳入湍急的水流,開始用沙袋加固堤壩。
李鼎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量,讓在場所有人為之動容。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搶險的隊伍中,宮裁看著李鼎這份果敢和堅毅,滿眼震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恣意隨性的少年郎竟出落成有責任有擔當的男子漢!宮裁心中感動,哪里還顧得上遮風擋雨,也沖到了人群之中。
“臨時的防洪堤務必要留個缺口,防止河流水位上漲導致的大水漫灌!”
宮裁做過功課,如數家珍。預留豁口是前人智慧的結晶,為了防止在極端情況下,水位過高時,水能夠自然流出,避免堤壩因為過高的水壓而崩潰,從而保護堤壩的安全和周邊區域不受洪水侵襲。
一行人與時間賽跑,為了趕在水位暴漲前修好防洪堤,眾人皆是撒開膀子開干。宮裁也不僅僅只是引導,看到有人脫力時,也會加入搶險隊伍,跟這些機戶織工一起搬運沙袋,加固堤壩。
眾人不顧疲勞,全力奮戰。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防洪堤逐漸穩固,洪水的威脅也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雨勢漸漸變小,宮裁看著已經下降到腿肚的水位,終于松了口氣。但她沒有懈怠,根據《江南晴雨錄》的推演,這場暴雨將會持續十幾天的時間,這意味著未來還會有更多的挑戰。
但防洪堤的修筑已經告一段落,她囑咐精疲力盡的機戶趕緊回織造局休息,“在雨水里泡了一個多時辰,大家回去記得喝一盅姜湯,免得感染風寒。”
眾人點頭應是,感激宮裁的掛念。
李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袒露著兩節精壯的手臂從江邊走來,“防洪堤多虧了各位!等回了蘇州織造府,我讓管事給你們準備賞銀!”李鼎大手一揮,給了恩典,原本還精疲力盡的眾人,頓時雀躍高呼!
這讓原本有些悲壯緊張的氣氛頓時變得輕松起來,李鼎喜笑顏開,眼底的疲憊也在此刻煙消云散。
蘇州織造府內,是另一派寧靜祥和。雖然雨水敲打窗欞,也發出不小震動,但和防洪堤邊的險峻相比,不值一提。
在李鼎的房間,小廝輕手輕腳地在給他處理傷口。由于長時間浸泡在水里,李鼎的皮膚多處擦傷。小廝每撒一次藥,都會換來李鼎的一聲悶哼。
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推開,宮裁端盤走了進來。
“嗷……嘶。”李鼎的痛呼在看到宮裁的那刻憋了回去,他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佯裝平靜無波地挺過小廝的撒藥,“你怎么來了。”
李鼎面容沉靜,跟剛剛大呼小叫的模樣迥然不同。
宮裁笑了笑,把端盤放在李鼎手邊,“義父要你回來幫我,你要因此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不好向他老人家交代。”說著,宮裁指了指左邊的碗,“這是我熬的姜湯,趁熱喝;這是功效最好的金瘡藥,沐浴過后記得換上。”
宮裁說得平平淡淡,但心中卻滿是對李鼎的感激。她知道:今天要不是李鼎,筑建防洪堤的事情不會這么順利。
李鼎一怔,但在宮裁動容的目光中,他不由驕傲地抬頭,“怎么樣……二爺我今天像不像個英雄?”
宮裁難得沒有拆他臺,認真點頭,“像。”
有宮裁這一句認可,別說是身上這點小傷,就是讓李鼎再去防洪堤十個來回都無怨無悔!要是李鼎有尾巴,此刻已經翹到了天上,他一臉得意地將金瘡藥塞進宮裁的掌心,“給你一個幫英雄上藥的機會!”
李鼎得意忘形,完全是話趕話說出來的。直到看到宮裁的怔愣,李鼎才回過神。
他這是在干嘛!
李鼎懊悔,現在的宮裁是曹家大奶奶,他哪有立場再讓她做這些事情!想到這,李鼎訕訕地把金瘡藥握回了掌心,“我開玩笑的。”
宮裁復雜地看了一眼李鼎,最后點點頭,站了起來,“那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李鼎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低頭應了一聲。直到宮裁轉身,他才目光貪婪地抬起頭,一路注視著她慢慢走遠……
就在江寧、蘇州兩地積極疏散農戶,抗洪賑災之際,富察赫德又一次來到了江南。他目的在江寧織造府,但因被大雨圍困,只能留在蘇州。
當富察赫德得知宮裁正在蘇州織造府共克時艱,他改變主意,將矛頭對準宮裁。
富察赫德迎著大雨上門,宮裁和李鼎聞言即刻趕到前廳,門外,兩人面面相覷,心中充滿疑惑:富察赫德不請自來,難道宮中又出了什么事?
兩人迅速整理心情,一同前往前廳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富察大爺。”
李鼎有官位在身,見到富察赫德規矩行禮。宮裁跟在后面,也跟著欠了欠身。
“快快請起。”富察赫德笑著扶起李鼎,“兩位在防洪堤邊的事,我可都聽說了,你們是蘇州城的大恩人!”
“大爺謬贊了。”李鼎推說的同時,開門見山問起富察赫德的來意,“富察大爺特意前來,是有什么指示?”
富察赫德笑著搖頭,“指示談不上,不過是例行的公事罷了。”
宮裁和李鼎對視了一眼,等待富察赫德的下文。
“每年這個時候,江南都會進獻一批新鮮鰣魚,算算日子,現在是捕撈鰣魚的最好時節了……”
眾所周知,皇上喜歡吃江中的鰣魚。鰣魚肉質肥嫩,具有滋補功效,是曹李兩家老爺每年進貢朝廷的御膳美食,但鰣魚棲息于海水中,只有春末夏初,洄游到江河中繁殖時候,才能見到,所以捕撈鰣魚講究個天時地利,并不容易。
按說時節,現在確實是最佳的機會,可是——
李鼎朝富察赫德賠禮作揖,“大爺也看到了,眼下正值汛期,江水湍急,捕撈鰣魚實在太過危險。不如大爺將此間情況陳明,今年進獻鰣魚之事,暫且擱置?”
“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怕江寧織造府不好交代。”富察赫德嘆了口氣,看向李鼎身后沉默不語的宮裁,“颙大爺剛剛上任,要是一來就壞了過去的規矩,難免落人口舌。”
宮裁臉色難看,沒有應話。
富察赫德笑了笑,“不過這事端看自己選擇吧……要是諸位覺得捕撈鰣魚太過艱險,我也好去回了皇上。但至于皇上會怎么想此事,我可做不了主啊。”說到這,富察赫德也不打算再行勸說,朝兩人點了點頭,越過他們離開。
“等等。”
在富察赫德邁過門檻前,宮裁喊住了他,“大爺在蘇州靜候,宮裁會盡快呈上今年進獻給皇上的江南鰣魚。”
“好!”富察赫德滿意大贊,“我就知道大奶奶有這魄力!”
說著,富察赫德目光掃過眉頭緊皺的李鼎和宮裁,淡淡一笑,“那我就回驛站等待兩位的好消息了。”
富察赫德朗笑離開。
等他身影完全消失在蘇州織造府,李鼎這才看向宮裁訓斥,“這種天氣捕撈鰣魚,不是玩笑,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宮裁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但面對富察赫德言辭里的威脅,她又能怎么辦?
曹颙好不容易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前后不過半月的時間,要因鰣魚之事觸怒圣顏,今后江寧織造府更是舉步維艱!
宮裁深吸了一口氣,她沉下臉色點頭,“我會想辦法。”
說完,宮裁也不管李鼎臉色,徑直離開。
但宮裁又有什么辦法,鰣魚不能從天而降,憑空生出。她只能趁著雨勢小的時候,親自去江中捕撈鰣魚。
江邊的水位依舊很高,水流湍急,不時會有巨浪拍打江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宮裁深知下水捕撈鰣魚的危險,但為了曹颙在皇上心中的口碑,也為了江寧織造府的未來,她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險路。
宮裁穿著裲襠,握緊手里的漁網,深吸一口氣,毅然朝江中走入。
裲襠由兩衣片組成,一片在胸前,一片在背后,可以提供一定的浮力,減少溺水的風險。宮裁雖然會一些游泳的本事,但在風浪中捕撈,和在平靜水面捕撈完全是兩種不同的處境。
宮裁越走越深,直到完全來到江中。一開始,宮裁還能勉強保持平衡,但風浪就像一頭狂暴的猛獸,在江面上翻滾,怒吼,狂飆突進。宮裁在惡劣的環境里掙扎求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
終于,一個巨大的浪頭襲來。宮裁控制不住平衡,被洶涌的江水卷入了旋渦。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了宮裁的咽喉。水流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試圖將她拉進更深的黑暗!
命懸一線之際,宮裁穩住心神,使出一念劍法,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掙脫!終于在喝了不知道多少口江水后,被猛地拍到了礁石之上!宮裁感覺到肺腑傳來一陣劇痛,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看到不遠處閃著銀光的鰣魚!
看到希望,宮裁頓時將危險拋之腦后,縱身追了出去。
有了!
宮裁眼神發亮地看著落網的鰣魚,大喜過望!但就在此時,更大的浪花猛地襲來,將她卷入了更深的水域。宮裁猛嗆了好幾口渾濁的江水,她手腳在空中揮舞,努力攀附周圍伸出的樹枝,但洪水太猛太急,宮裁根本無法抵抗。
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模糊,江水的冰冷和湍急讓她感到極度的疲憊。宮裁的手腳已經被江水沖得僵硬麻木,就在她眼皮越來越沉重時,宮裁感覺到腰間被人緊緊托住!宮裁心中一震,勉力地睜開眼睛——
是李鼎!
“堅持一下。”李鼎的聲音在宮裁耳邊響起,如同朝陽刺透了黑暗。李鼎緊緊抓住宮裁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拉著她往岸邊游去。宮裁不想成為李鼎的負累,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口腔內彌漫出一股鐵銹的腥味,這才讓意識清醒許多。
宮裁努力配合著李鼎的動作,盡管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卻始終沒有讓他孤軍奮戰。
與此同時,富察赫德撐著傘,好整以暇地站在岸邊,看著兩人垂死掙扎,無動于衷。
他不通水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巴不得這兩人能夠葬身江河。
想到這,他冷笑收回目光,猶如閑庭散步般,款款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宮裁再次醒來時,已經被帶回了江寧織造府。
渾身像是被馬車碾過一般的酸痛,宮裁掙扎地坐了起來,遠處曹颙聽到動靜,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迎了上來,“你醒了!”
屋外已經是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要不是身上的疼痛提醒著宮裁,她險些以為這幾天的經歷都只是一場夢。
宮裁瞬時回神,一臉緊張地拉住了曹颙的衣袖,“李鼎呢!”她記得是李鼎救了自己,她那天沒能堅持到上岸,對之后發生的種種全然不知。宮裁擔心李鼎因為自己……
“放心。”曹颙見她魂不守舍,連忙按住她寬慰,“以鼎比你早醒幾天,先回揚州了。”
宮裁終于松了口氣!
李鼎要是因為自己出了什么事,她難以跟蘇州織造府交代!
正想著,曹颙不由分說地在宮裁腦門上狠狠敲了敲,宮裁捂著腦袋“哎喲”出聲,皺著一張小臉朝曹颙控訴,“你打我做什么。”
“我聽到消息趕到蘇州,你就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樣。這么大的風浪,你下江捕撈鰣魚,我看你也真是昏了腦袋!”
宮裁一臉委屈,“進獻鰣魚是多年延續下來的規矩,不能壞的。”
“你的性命比那些繁文縟節貴重許多!”曹颙鄭重地糾正,并神情嚴肅地對宮裁警告道:“不準再有下次。”
“知道了。”宮裁悶悶點頭。
看她這樣,曹颙心軟了半分,“痛不痛。”他說著,在宮裁的腦門上揉了揉。
宮裁眨巴著一雙小鹿眼老實點頭,曹颙無奈,“是我不對。”
宮裁見此,笑著抱住了曹颙的胳膊,“沒關系,我原諒你啦。”
曹颙笑開,對宮裁說道:“皇上對這次抗洪救災稱贊有加,同時對進貢的鰣魚也非常滿意,賞了不少東西下來。”
“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宮裁松了一口氣,“這也算是你接任江寧織造后,第一次贏得他的肯定,今后……江寧織造府一定會越來越好。”
她滿心都是為江寧織造府考量,曹颙心中動容,看著她的目光繾綣神情,柔聲附和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