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紈和曹颙從白海棠亭離開,和來時一樣,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氣氛卻恬淡美好。剛剛確認彼此心意的兩人,一分一秒都想珍惜,曹颙本想將馬紈送回江寧織造府,卻沒有想到,會在前院碰到攔住他們去路的孫綾。
“颙哥哥。”
不遠處,孫綾眼角含笑,朝曹颙的方向快步走來;但當孫綾看到馬紈時,態度疏離很多,她端出一副世家女的姿態,朝馬紈淡淡點頭,“紈姑娘……”
馬紈有些錯愕:她知道自己?
孫綾見此,笑著解釋,“剛剛在牌桌上,颙哥哥提及你是二姑娘結義的姐妹。”
孫綾在牌桌上不顯山露水,可卻心如明鏡,自打馬紈出現后,曹颙的目光就沒挪開過,之后馬紈離開,曹颙更是肉眼可見的心不在焉,左右不過玩了幾個回合,就推說局中有事,要先行離開。
孫綾清楚,馬紈與曹颙的感情不一般。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有意曲解曹颙的內容,想借此敲打馬紈:在曹颙心中,她不過是曹頤義結金蘭的姐姐。
只是孫綾來晚了一步,若在馬紈還沒與曹寅確認心意前挑唆二人,馬紈少不得要為此神傷,可如今……馬紈卻是不以為意地朝孫綾行了一禮,“馬紈問孫姑娘好。”
孫綾笑著虛撫了馬紈一把,看向曹颙,“颙哥哥不是局里有事,怎和紈姑娘走到了一處?”
馬紈聞言下意識往旁邊走了兩步,與曹颙拉遠距離。馬紈的動作讓一旁的曹颙皺起了眉。他想到了剛剛在白海棠亭前,跟馬紈的約法三章,其中之一便是答應她:在沒有替馬守中平反之前,不對外人挑明他們的關系,包括曹頤。
馬紈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說到底還是為曹颙考量。曹寅的數落刺耳難聽,但馬紈卻還是打心底認可:自己的存在或會影響到曹颙的仕途。
不管馬紈有多堅信父親的清白,但在世人眼中,她始終是罪臣之女,她不愿曹颙為自己背負太多的責任與壓力。
在馬紈的堅持下,曹颙答應了她。所以眼下面對孫綾的發問,他搪塞道:“恰巧碰上的。”
恰巧?
孫綾不相信,但她知趣,沒有戳破曹颙信口拈來的謊言。孫綾指了指前面書房,“說起來,我也是恰巧碰到了曹織造,他讓我來尋你,說想跟我們一起談談昆曲排演的事情。”
曹颙蹙眉,往馬紈處看了一眼,他們說好一起回織造局的……正想著,馬紈不由分說地向曹颙行禮告退,“大爺先忙,我回局里了。”話落,她轉身快跑,只是剛走兩步,便被曹颙喊住。
“等等。”
曹颙解下自己身上的蓮蓬衣,往馬紈身上披去,“春寒料峭,你穿這些哪夠。”
曹颙旁若無人地給馬紈添衣,孫綾和馬紈神色震動地驚在了原地!孫綾驚懼的是曹颙的態度,而馬紈驚懼的是他的出爾反爾——不是說好!在外人面前只當尋常主仆的嘛!他這行為,哪有半分‘尋常’的模樣!
馬紈瘋狂朝曹颙使著眼色,但曹颙卻像沒有看到一般,自顧自的給馬紈系好繩結。
結束手里的動作,曹颙滿意看著自己的杰作,“行,現在看著暖和許多,回去吧。”
馬紈哪里敢動!她能感受到孫綾那恨不得將自己拆骨入腹的目光!
接收到馬紈的求救,曹颙失笑,“紈姑娘與小妹義結金蘭,我應了小妹的請托,平日難免會多照顧一些。”
曹颙的解釋算不得有說服力,但至少讓孫綾的臉色不至于那么難看。
孫綾干笑了兩聲,“確實如此,紈姑娘也算是颙哥哥半個妹妹。”說到這,孫綾不由看著馬紈嘆道:“紈姑娘這福氣,當真讓人艷羨。”
孫綾話里夾槍帶棒,馬紈連說“不敢”,逃也似的離開了織造府。
曹颙一路注視著馬紈的背影,直到瞧不見,才看向孫綾,“綾妹妹久等,隨我一道書房議事吧。”
說罷,曹颙率先轉身,朝書房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孫綾,諱莫如深地看著曹颙的背影,默然半晌后,她又看向馬紈離開的方向。
她眼底劃過一抹狠色,對身邊的丫鬟低語,“去查查這個馬紈。”語罷,孫綾追上了曹颙的背影。
畢竟,她剛剛提到的昆曲排演,可是三大織造府接下來籌備的重心。
在鸞翔鳳集,風情萬種的江南水鄉,流淌著一條生生不息的昆曲文脈,它綿延千年,在這方白墻瓦黛,煙雨黃梅的地域邊界生長、賡續、成熟。吳儂軟語的婉轉吟唱,旖旎耳畔,繚繞眼底,昆曲——以它字正腔圓,細膩悠長的“水磨調”,在悠悠歷史長河中,迎來了獨屬于它的燦爛時代。
而提及昆曲,勢必要說到明萬歷年間,湯顯祖所創作的《牡丹亭》。這是昆曲殿堂最為璀璨的一顆明珠,前人鋪就錦繡之路,后人繼承光明前程,清代江南戲曲在此基礎上繼續繁榮昌盛,而其中流傳最盛的便是洪昇的《長生殿》,以及孔尚任的《桃花扇》,兩人雙峰并持,被世人稱為“南洪北孔”。
只是相比較孔尚任,出生于世宦之家的洪昇卻顯得命途多舛,歷經十二年科舉不第,白衣終身,《長生殿》更是耗時十年,三易其稿方才問世,雖問世后引起社會轟動,但在次年,洪昇因在孝懿皇后忌日演出而被彈劾下獄,革去國子監監生之功名,潦倒歸鄉。
至此后人有“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之嘆。
康熙四十三年,曹寅為讓皇帝領略江南風情韻味,于江南織造府再次排演傳世昆曲《長生殿》,一來是為達昆曲排演最佳效果,二來是憐憫洪昇處境。春寒料峭,曹寅請來錢塘隱居的洪昇先生來到江寧指導、排演,為此次南巡錦上添花。
洪先生高風亮節,心知皇帝南巡免不得要鋪張浪費,為了些面子工程,地方官員少不得增加百姓賦稅,清廷南北傾軋,天下清貧者比比,便勸曹寅多將精力在其他地方,可曹颙已打定主意,不會輕易被洪先生說動。
曹寅喜與文人墨客交道,知道他們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便以洪先生所作《長生殿》為托詞,懇請先生延續文脈,再傳戲曲佳話云云,洪先生到底是沒能舍下這部耗費自己半生心血的劇作,應承了下來。
炙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又到了暑氣四溢的盛夏,蟬鳴在午后聒噪,搖晃的斑駁樹影晃得人有些心神不寧。
織造局內,碧月長吁短嘆地托著腮,“這日子可真是越來越沒盼頭了!”
馬紈牽了牽嘴角,手上整理的動作不停:碧月這性子她再清楚不過,每每上工便開始哭天搶地地埋怨,直說要辭了織工,去酒樓當小廝!但最后都是過過嘴皮子,每當監工喊她上活,碧月保準要屁顛屁顛地趕過去一一照辦。
碧月被馬紈笑話,氣得腮幫鼓了一圈兒,她忿忿地上前,按住馬紈的手,一臉郁郁不平,“紈姑娘!我今日非得要你好好跟我說說——”
“分明前日子還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怎么去了一趟織造府,回來整個人都明媚了呢!”碧月一邊說著,一邊把著馬紈的肩膀翻來倒去地看,“是背著我在府里胡吃海喝,逍遙快活了?!”
被她追問的馬紈心跳如雷,這讓她該如何接話?!總不能告訴碧月,是因為與曹颙確認了心意,心中甜蜜吧!
馬紈避重就輕地訕笑,反扣住碧月的手扯開話題,“我聽說府里正在編排長生殿,你要閑著無趣,不如溜去偷看?”
碧月小孩兒心性,被分散了注意力。
只見她憤憤不平地哼唧兩聲,甩開馬紈的手,“我正氣這事呢!”
“洪先生入府后,三位織造大人每天都會率隊前去觀摩排演,我好不容易央求爹爹給了一天假,可才跑到傳習所,就被門房攔了下來,那門房抱著胸拿著鼻孔瞧我,說婦女兒童不得入內。”
碧月越說越是委屈,到后來眼眶通紅一片,“我被他說得兩眼一黑,只恨工錢沒了,快活也沒了,最后硬是憑著自己的毅力,才走回了織造局。”
馬紈起初還似模似樣聽著碧月抱怨,但當她瞧見碧月哭得好不可憐時,心軟成一片,“你休聽那些門房小廝搬弄是非,婦女兒童不得聽戲,那都是舊時陋習,我們只管自己去看、去瞧!”
說著,馬紈把織機推到了一邊,拉著垂頭喪氣的碧月站了起來,“走,我這就帶你去傳習所!”
馬紈在江寧織造府住過一段時間,對府內構建早已輕車熟路,她帶著碧月,繞過門房直接摸進了傳習所。
兩人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假山后坐了下來,不遠處就是與伶官說戲的洪昇一行,馬紈略有些得意的朝碧月抬了抬下巴,“如今可快活了?”
碧月緊緊抱住馬紈的胳膊,點頭如搗蒜,“紈姑娘就是天仙王母,壓根沒有你辦不成的事情!”
“油嘴滑舌。”
正笑鬧著,前方傳來了鑼鼓輕敲的聲音,兩人俱是一震,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朝戲臺方向看了過去。
《長生殿》演繹的是唐明皇李隆基與楊玉環歷經離亂的曠古愛情,而這其中以《定情》這一篇章為最為瑰麗、浪漫,此際,臺上伶官正在演繹著長生殿上的盟誓,他們唱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伶官的目光癡纏,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風華絕代。
坐在假山后的馬紈和碧月看入了神,碧月根本沒法從扮演唐明皇的伶官身上挪開視線,她不知道,這世上竟真有神仙似的人物,那一顰一笑仿佛是會勾人心魄。
至于馬紈——她更多是投注于七夕密誓的情節之上,她看著臺上兩人對彼此許下生死不離棄的承諾,想起在白海棠亭前,自己與曹颙經歷的點點滴滴。
一唱三嘆,余音繞梁。
排演結束后,馬紈和碧月意猶未盡地離場,不遠處,孫綾看著她們的背影,晦暗難明。
“我記得……曹織造曾說過,不讓女眷來傳習所的。”孫綾收回視線,淡淡問向身邊的丫鬟紅玫。
紅玫跟在孫綾身邊多年,主仆倆不過一個眼神交匯,便了然稱是,“真是一群不知輕重、不懂規矩的下人!”
紅玫越說越覺得可恨,“不行!這出《長生殿》可是投注了三大織造府所有的心血,萬不能折在這些不懂規矩的丫鬟手里。”說罷,紅玫朝孫綾行禮告退,“奴婢這就將此事稟給管事,讓大爺們裁奪!”
孫綾聞言,一臉無奈,“也罷,無規矩不成方圓,是該好好敲打敲打這些下人。”
馬紈和碧月偷聽《長生殿》的事情,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傳到了曹寅的耳朵里。
得知此事的曹寅在前院大發雷霆,“又是馬紈!我三令五申地說,排演時,婦孺兒童不得入內,她全當成了耳旁風!”
如今南巡籌備之事如火如荼,幾大織造忙于定奪采辦,疏于對下人的管教,眼見過兩日江寧知府陳鵬年便會入府小住,要還由她們胡來,曹寅經營數年的面子可就要丟個干凈!
不行!今日就算是以儆效尤,他要讓府中上下都看看,什么是分寸,什么是規矩!
想到這,沉怒的曹寅朝管事揮手,“去——把馬紈和碧月都帶過來,我今日好好問問他們,在這江寧織造府,我曹寅的話到底還算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