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刊刻的《佩文韻府》部分書樣已經完成。李煦父子終得以結束在揚州書局的工作。
與此同時,京城也傳來了好消息。曹頤嫁進平郡王府一年有余,終于有了身孕。
江寧織造府與有榮焉,闔府上下皆是喜慶氣氛。遠房近鄰為了攀附關系,紛紛送上賀禮,甚至連平時不太來往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借著由頭前來道賀,消沉許久的江寧織造府難得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丫鬟姑娘的臉上也透著幾分揚眉吐氣。
孫綾和曹頫相約前來,門房將賀禮登記在冊后,讓小廝延請他們入內。
曹頫和曹颙曾涉及過江寧織造的爭搶,但曹家并不清楚他與富察赫德有往來聯絡,關系不算鬧得太僵。至于孫綾……李氏則是再歡迎不過了。她本就屬意孫綾這個兒媳,看到她當然滿心歡喜。
曹頤懷孕,李氏春風得意,看到親朋好友共聚一堂,特意在府中設了家宴款待。酒席上,眾人紛紛獻上恭維之詞,夸贊平郡王和曹頤是佳偶天成,“頤妹妹真是好福氣,要是能一舉生個男孩兒,那可是王爺的嫡長子!身份顯貴得很!”
李氏笑瞇了眼,頻頻點頭,“男孩兒女孩兒都好,健康平安地長大就好……”
孫綾見此捂著嘴偷笑,“夫人喜歡小孩兒,男孩女孩自然一視同仁。”說到這,孫綾不由看向沉默不語的宮裁,“說起來……宮裁和颙哥哥成親也有大半年,怎么還沒有好消息?”
孫綾的話讓家宴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宮裁夾菜的手一頓,倒是曹颙在一旁淡淡點頭,“我和宮裁的家事,就不勞綾姑娘操心了。”
曹颙的話不算客氣,孫綾臉色有些難看。
曹頫見狀,癟了癟嘴,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點頭,“綾姑娘問這話也是多余,大嫂每天都忙著處理府中、局中的事務,肩上擔子重得很,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想這些事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場中氣氛破壞殆盡。李氏看著宮裁,臉色有些難看:整日拋頭露面,哪有半分相夫教子的賢惠。李氏心中不虞,興致缺缺,“行吧。”她站了起來,沖大家擺手,“你們年輕人精力旺盛,我可陪不動。你們自己吃喝,我先回去歇息。”
一行人起身行禮,李氏揮揮手里的帕子,轉身離開。
月光如水,宮裁和曹颙走在寂靜的院中,氣氛生澀。
看著宮裁心事重重的模樣,曹颙嘆了口氣,拉住了她的手,“你別多想,這種事強求不得,我們順其自然就好。”
宮裁眼神復雜,“母親想含飴弄孫,但怕我思憂過甚,從沒提及。”說到這,宮裁不由嘆了口氣,“曹家單傳到你,再沒男丁,母親著急也是應當的。”
曹颙搖搖頭,“你別給自己壓力。”
曹颙的話并沒有安慰到宮裁,她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幾經猶豫,拉著曹颙的手點頭,“我想請大夫看看。”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康熙五十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宮中再次傳來消息:太子府搜出的萬壽龍袍,康熙震怒、復立后的太子再廢,被軟禁在咸安宮忍度余生。
事發之后,李煦攜李鼎面色凝重來到江寧,跟曹颙商討應對之策。
“富察赫德拿萬壽龍袍的花樣跟內務府庫存做了對比,確認是江寧織造局生產。”李煦將得到的消息盡數告知議事廳內的曹颙和宮裁,眉心緊蹙,“太子府搜出江寧織造生產的萬壽龍袍,一旦核實,那就是殺頭之罪!”
曹颙深知事態緊急,“依舅舅之見,此事曹颙該如何處理?”
“皇上至今沒有對江寧織造府發落,也是給你留了情面。你盡快密折一封送往京城,向皇上請罪的同時,懇請皇上給你時間徹查此事,給朝臣一個交代。”
“舅舅所言極是!”
曹颙不敢耽誤,迅速起草密折。見曹颙那頭奮筆疾書,李煦不免一聲長嘆,“八爺還透露,這件萬壽龍袍上還有緙絲圖案,倘若真是如此,蘇州織造局的紡織高手恐怕也牽扯在內。”
李鼎沉色,“會不會是一場針對兩大織造局的陰謀?”他看了一眼曹颙,“堂兄剛上任,江南時局還沒穩定,此時出手最易將三大織造一網打盡。”
“你覺得是富察赫德?”
李鼎癟了癟嘴,“他覬覦三大織造許久,天時地利人和,保不齊借此發難。”
李煦還沒說話,宮裁就已搖頭,“富察赫德統領內務府,在他治下出現了萬壽龍袍,他也難辭其咎。富察赫德為人細致謹慎,做不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
宮裁的話讓議事廳頓時陷入一陣沉默。
江南三織造從來與人為善,未曾交惡,如果不是富察赫德,那又是誰。
李煦意識到其中蹊蹺,快速起身,“茲事體大,事關蘇州、江寧織造闔府性命,務必盡快調查清楚。我即刻回府書寫陳情密折,同時央求八貝勒在京替我們多做周旋,以免被小人搬弄是非,惹皇上猜忌。”
風雨欲來,議事廳內氣氛緊張。送走李煦父子,宮裁一臉復雜地看著臉色沉重的曹颙:他歷經波折,正式上任江寧織造不過短短幾月,這才剛剛把繁重的事務接掌過來,就遇到了殺頭的危機!
宮裁心疼,更替曹颙感到一陣無力與悲壯。彼時是康熙五十二年,曹颙時年二十五歲。
京城平郡王府,曹頤也收到了萬壽龍袍的消息。
江寧織造府一旦坐實罪名,她的家人都有連坐危險,曹頤心急如焚,盡管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還是在春玲的攙扶下,快步前往納爾蘇的書房。
“王爺……”剛一看到納爾蘇,曹頤頓時丟盔卸甲,梨花帶雨地痛哭出聲,“我大哥他肯定是冤枉的。”
“大哥從來不參與權位斗爭,怎么可能會牽扯進萬壽龍袍的事情!退一萬步說,江寧織造府跟太子根本沒有聯系,又怎么會為他生產萬壽龍袍!”
曹頤心亂如麻,想到什么說什么,也不管納爾蘇能聽懂幾分;看著挺著孕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曹頤,納爾蘇一臉無奈地上前,“太醫說過,身孕期間切忌大喜大悲……哭成這樣,小心身子。”
說著,納爾蘇攙著曹頤在位置里坐下。但曹頤哪肯就此罷休,她緊緊抓住納爾蘇的手,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王爺一定要救救大哥!決不能讓這些莫須有的栽贓污蔑,毀了江寧織造府!”
納爾蘇娶了曹頤,沒辦法從這灘渾水里摘身。他和江寧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是不還曹颙等人清白,整個平郡王府也會受到牽連。即便曹頤沒來求情,納爾蘇也做好插手干預的準備。
說著,他拿出剛剛寫好的奏折遞到曹頤手中。
曹頤抽噎著,借著淚水朦朧的視線勉強把奏折內容給拼湊了出來,她拉緊納爾蘇的手,“王爺想讓皇上重審太子?”
“萬壽龍袍來的蹊蹺。太子復位不久,不會鋌而走險著人生產龍袍,這其中……或許還有更深的陰謀。”
朝局動蕩,四爺和八爺文章不斷。太子作為名正言順地繼位者,不可能在這節骨眼上犯下彌天大罪!所以重審太子,問清事情原委是當務之急。
曹頤用力地點頭,“如果能找到太子被栽贓陷害的證據,也給江寧織造局一點喘息之機。”說到這,曹頤又殷殷發問,“聽說此事還牽扯到了蘇州織造,八爺與蘇州織造交好,能否請他出面周旋?”
納爾蘇無奈搖頭,“時局緊張,八爺更要避嫌。此事……只能寄希望于我們自己。”
蘇州、江寧的密折先后傳到京城,康熙看著兩人字字泣血的辯白,有了惻隱之心。恰逢納爾蘇頻頻上奏重審太子,怒火平息不少的康熙終于點了頭。
廢太子被關了半月有余,在看到大理寺卿時高呼冤枉,噗通跪倒在地,“父皇明鑒!兒子真是被冤枉的!兒子從來不曾見過那萬壽龍袍啊!”他朝著養心殿的方向哭天搶地,大理寺卿一臉復雜地看著毫無帝王之態的廢太子,嘆氣搖頭。
“二爺……”大理寺卿語重心長地把人扶了起來,“正是因為相信你,皇上才會命臣徹查真相。”
廢太子眼前一亮,點頭如搗蒜,“大人有什么問題只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大理寺卿最想知道的自然是那件萬壽龍袍,廢太子立刻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告知,“那萬壽龍袍,原是用一個木箱裝著的,我一開始沒往心里去,還在庫房放了一段時間。直到偶然一次機會,這才開了箱,發現里面裝的竟然是龍袍!”
“二爺記得是誰送來的?”
廢太子搖頭,“庫房里都是當年各方送來的賀禮,估計是那個時候渾水摸魚抬進來的。”他復位,雖沒有大擺宴席,但各方官吏可不是吃素的,珍稀罕見的賀禮跟不要錢似的通通流進了太子府的庫房。
大理寺卿將細節一一記錄在卷宗,最后對身邊隨侍點頭,“去查一下那個箱子。”
幾日后,大理寺這邊有了新的進展。
大理寺卿讓人抬著紫檀龍紋箱走進了養心殿。養心殿內,金碧輝煌,莊嚴肅穆。康熙端坐在中正仁和的牌匾之下,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聲勢。
“微臣參見皇上——”
大理寺卿恭敬地行了大禮,額頭幾乎觸到地面。
康熙擺了擺手,“有何進展?”
大理寺卿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一步,讓那紫檀龍紋箱得以完全展現在康熙面前。箱子通體以紫檀木制成,箱蓋與箱體相互扣合,中央為上下兩面圓形銅拍,箱身及頂部雕飾云龍紋,氣勢兇猛,刀工犀利,線條流暢,紋飾繁而不亂,雕琢細膩。并非凡品。
康熙皺了皺眉,“有什么說法?”
“皇上。”大理寺卿從袖中拿出一沓拓片,“微臣從這紫檀箱內壁中騰拓出了一些文字及圖騰,請您過目。”
康熙接過拓片,竟然都是東洋文字!
康熙眼神微冷,“依你之見,這件萬壽龍袍跟東洋有關?”
“至少此事背后的真兇,跟東洋有關。”
康熙冷笑地將拓片丟在桌上:覬覦皇位還不算,甚至還牽扯到通敵叛國!康熙怒意勃然,喝令大理寺卿不惜一切代價,繼續徹查此案!
“臣定當全力以赴!”
康熙心中疲乏,不愿多談,示意他們退下。
養心殿內死寂無聲,候在一旁的大太監察言觀色,生怕康熙的怒火殃及到自己,大氣也不敢喘。
“把那萬壽龍袍拿來。”
大太監一怔,恭敬點頭,“是——”說著,他快步走到紫檀箱前,取出放在里面的萬壽龍袍。大太監小心翼翼地捧著黃袍,躬身來到康熙身邊。
康熙撫摸萬壽龍袍上的龍紋刺繡,心中微沉。
康熙南巡曾多次住在江寧織造府,對紡織亦有一些見底和了解。他曾在曹寅口中得知:龍紋要想活靈活現又不是威嚴,最重要的就是“三停”,即脖停、腰停、尾停。意思是指,整個龍紋應當處理為三段轉折,分別從頭至頸,從脖至腰,從腰到尾。只有這三個轉折處理得到,才能將龍的威武神態和靈活身段勾勒出來。
眼前這件萬壽龍袍,龍口大張,龍鬃向后飛灑,龍眼直視火燭,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康熙堅信:東洋絕對生產不出這樣巧奪天工、天衣無縫的龍袍!文化差異是一方面,兩國的刺繡造詣更是相去甚遠。
康熙收回手,淡淡轉開了目光,“拿下去吧。”
此事錯綜復雜,牽連的事恐怕不止一樁兩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