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月唯柳菡馬首是瞻,在柳菡的示意下,碧月狀告總督噶禮貪污江西捐贈的大米和蔬菜,搶劫曹颙押運的口罩,轉手市場販賣,牟取私利。此事在江南一帶引起軒然大波。
陳鵬年在看到詳盡的證據后,心驚膽顫。他無權處置兩江總督,只得奏報皇上。
陳鵬年的奏報讓皇帝大怒。康熙四十七年,皇上罷免噶禮兩江總督之位,為警示北派,署八貝勒兼內務府總管,協領江南三大織造,肅清明朱三太子等余孽。皇上因噶禮,對富察赫德起了疑心,八貝勒一躍成為富察赫德的頂頭上司,四貝勒一派惴惴不安。
八貝勒兼任內務府總管,這讓江南三大織造行事更為自由。但因總督噶禮革職,江南的防線被撕開了一條豁口,李鼎等不及新上任的官吏對接,呼吁民眾自發組織起護衛隊,接替衛兵在城郊進行巡邏。
瘟疫時,宮裁救江南于水火,百姓想要救出宮裁的心不輸于李鼎等人,他們積極響應,迅速填補因噶禮調崗而出現的疏漏。一念和尚一伙并未得到喘息之機。
“這娘們兒真是個禍水。”
“就是!劫了這么多次貨,沒見官府這么重視。結果因為她,兄弟們被困在天寧寺一個多月,再這樣下去,誰能撐得住!”
密室外,兩個小嘍嘍義憤填膺地罵著。
“要我說,就應該把她……”聲音粗獷的男人比了個砍刀的手勢,想法溢于言表。
“不行。大師留著她還有大用。”
“大師婦人之心,趁他這次離開江寧,不如先斬后奏……”正說著,有人穿過郁郁蔥蔥的草木走來。兩個小嘍嘍看到柳菡,心中一跳,“柳公子……”
他們的對話,柳菡聽得清清楚楚,他眼色冰冷,“敢壞了大師的好事,我先取你二人狗命。”
“柳公子。”剛剛還囂張的兩人頓時沒了氣焰,他們語氣顫顫地站在一邊,瑟瑟發抖,“兄弟們也是憋屈,逞一時口快,您別往心里去哈。”
“滾。”
“是是,這就走這就走。”兩人點頭如搗蒜,連滾帶爬地跑遠。
柳菡眼神鄙夷,收回目光后,徑直走到關押宮裁的密室。這里昏暗而幽閉,宮裁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只能依靠每日送來的飯食來計算日子的更迭。為了打發這難熬的時間,她在墻上用“正”字記錄度過的每一天。
柳菡推門而入時,宮裁正用鋒利的石尖,在墻上刻下第八個正字的最后一筆。光線從門外射入,晃得宮裁不適地閉上眼睛。好不容易適應這強光,宮裁看向來人。
“你怎么來了。”
柳菡看著宮裁點頭,“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宮裁搖了搖手上沉重的鐐銬,輕輕一笑,“天寧寺的伙食不錯,我活得挺好。”
見柳菡不置可否,宮裁撐坐了起來,“一念和尚走了?”
柳菡皺了皺眉,隨即臉色微冷,“他們倒是什么都說。”
“要沒他們,我日子得少一半樂趣。”宮裁看著密室外的方向,笑了笑。這段時間以來,她只能根據門外兩人的對談,來猜測江南的情況。
說著,宮裁又說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外面風聲鶴唳,他還敢出門?”
“總歸要尋找破局之法的。”
宮裁搖了搖頭,一臉篤定,“江南沒有突破口。”
柳菡笑宮裁天真,“只要利益足夠,這世上就沒有談不成的買賣。”
宮裁臉色沉了下來,柳菡這般胸有成竹,顯然是找到了接頭人。如今江南各勢力沆瀣一氣,一念和尚想要找到轉機,那接頭人勢必要有牽動官府的力量。宮裁眼神復雜:江西糧道和口罩被劫之事足以證明,朝中有部分官吏根本不關心朝局,只在乎自己能撈到多少好處和收益。
這么一想,大清官吏是跟明朝余孽狼狽為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宮裁知道柳菡念及過去的情誼,不會太為難自己。
“我想出去轉轉。”
宮裁直言不諱地對柳菡開口,見柳菡皺眉,她連忙補充,“我不會讓你為難,只是幾個月沒見過外面的風景,憋得心里難受。更何況,有你跟著,我翻不出什么風浪。”
柳菡見宮裁戴著鐐銬,思忖后讓開一步,“我只給你一刻鐘的時間。”
宮裁點頭如搗蒜,跟在柳菡身后,走出了密室。
柳菡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扉,一束暖陽就這么灑在了她的身上。宮裁瞇起眼睛,適應著突如其來的光明。懸掛在不遠處的藍天、白云在向她招手,草木間的蟲鳴、鳥啼在展現它們旺盛的生機。宮裁呼吸著新鮮空氣,連日來的沉悶得到舒緩。
盡管清楚這樣的自由是短暫的,但宮裁心中依舊喜悅。
她從沒想過借這次機會逃離天寧寺。宮裁深知,在森嚴的把守中,任何一次嘗試都是唯一的機會。一旦失敗,她就永遠失去了脫身的可能。宮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盡可能地觀察四周環境,為將來的逃出生天做萬全準備。
突然間,一樹盛開的海棠映入她的眼簾。
宮裁驚喜,走近些,四季海棠更加奪目。粉白相間的花瓣像是用最細膩的絹帛制成,每一朵都在微風中展示著自己獨特的姿態。而最讓宮裁驚喜的,是那朵被吹落的并蒂海棠。它們的花瓣緊緊相依,宛若一對親密無間的神仙伴侶。
她想到跟曹颙定情的那日,也曾見過同樣的并蒂花蕊。宮裁撿起它,將它捧在掌心,目光溫柔,仿佛是透過它在看那段熠熠生輝的回憶。柳菡眼神復雜而又警惕地站在一邊,兩人目光相對,宮裁安撫一笑。
她輕輕地整理這朵并蒂海棠,行動勉強地用枝條將它纏繞在枝頭,讓它繼續享迎風招展。宮裁滿意地看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
“回去吧。”
說著,她轉身回了密室。
夜晚,月亮在云層中時隱時現,給天寧寺披上了一層薄紗般的光暈。
柳菡得了消息,急色匆匆地穿過靜寂的小徑,來到天寧寺內的一座禪房。禪房的門扉半掩,透露出屋內一絲光亮。柳菡推門而入,看到一念和尚端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
聽到腳步聲,一念和尚睜開眼睛,他眼神中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深意。
“大師此行有沒有收獲。”
一念和尚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們得盡快轉移城北的據點。”
柳菡滿眼錯愕:城北據點是一念和尚多年來用心血澆灌的成果,是他們在江南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們對抗外界風雨的避風港。現在,一念和尚要放棄這個據點,柳菡心中五味雜陳,難以置信。
見他不解,一念和尚牽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放棄只是為了更好地獲得……”
“颙大爺!”陳鵬年拿著線報,滿眼喜色地沖進織造局。
曹颙聽到他聲音,心跳加速,放下公事,急色匆匆地迎了上去,“是不是有宮裁的消息了!?”
陳鵬年用力點了點頭,“我得了線報,找到一念和尚他們的據點。”
曹颙大喜過望,激動得難以自持。他等了一個多月,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什么時候行動。”
陳鵬年滿臉正色,“今晚。”
陳鵬年跟他們打了多次交道,知道這些人狡兔三窩,如果不盡快動員,將他們一網打盡,這場肅清行動又會被拖延得遙遙無期。
曹颙心憂宮裁,拿過配劍對陳鵬年點頭,“我跟你們一起。”
這次線索來之不易,為了確保行動萬無一失,陳鵬年進行了周密的計劃,并聯合平郡王的部下集結了一支驍勇的隊伍,前往江寧城北。
夜幕降臨,一行人舉著火把,悄無聲息地聚集在山林之后,遠遠觀察著目標山莊。山莊里燈火通明,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陳鵬年臉色凝重地注視著如墨深夜,今晨有一伙人離開了山莊,至今未歸。陳鵬年懷疑這行人中就有叛賊首領一念和尚,所以按兵不動。曹颙蹲在陳鵬年身邊,目光死死盯著的——是山莊內燈火閃耀的地方。
他知道,這可能是宮裁所在的地方。
就在眾人屏息以待時,遠處傳來了馬蹄聲。一隊訓練有素的人馬朝山莊方向而來,為首那人穿著紅色斗篷,玉冠高束,和傳言中明朱三太子的裝束一致。陳鵬年心頭一緊,對曹颙點頭。
曹颙了悟,搭箭拉弓,瞄準馬背上領頭的男人。箭矢帶著晚風呼嘯而去,隨著一記悶響,箭矢精準地命中目標,那人應聲落馬,頓時引起山莊外一片混亂。陳鵬年大喜,大手揮下,果斷下令,“動手!”
眾人呼嘯著蜂擁而下,迅速包圍了山莊。雙方在黑夜中激烈交鋒,刀光劍影交錯,火光映照著每個人猙獰的面孔,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息。
嘶吼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兵器碰撞的聲音回蕩在山谷之中。官兵們訓練有素,動作迅速而有序,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陳鵬年下令眾人仔細搜索每一處角落,曹颙坐不住,提著劍在山莊各處仔細查探,他踢開一間又一間房,臉上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人呢!”
曹颙臉色難看地直奔叛賊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大聲喝問。
就在叛賊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時,負責搜查的官兵臉色凝重地從屋內走了出來,“陳大人……”
他們手里攥著一疊書信,遞到陳鵬年手中。陳鵬年閱信后,臉上的喜色頓消,而那叛賊也在一旁補充道:“人……被富察大爺帶走了。”
“一派胡言!”
曹颙斥責剛出,陳鵬年便冷著臉色將信箋遞到他手中,“富察赫德發了懸賞令,他們接了,三千白銀賣給了富察赫德。”
曹颙一目十行,眼底涌出無盡的憤怒。富察赫德覬覦宮裁已久,宮裁落到他手里,哪能討到什么好處!
“待我回去將此地之事,詳細告知父親,即刻前往京城要人。”
曹颙對陳鵬年說完,牽過馬駒揚長而去。陳鵬年領著官兵善后,這次圍剿沒能逮到明朱三太子和一念和尚,陳鵬年只能寄希望于從這批被捕的余孽身上,問出些什么。
他押解著眾人,浩浩蕩蕩離開了山莊。
塵埃落定,隨著最后一撥官兵離開,山莊終于恢復了平靜。喧囂的夜晚此刻只剩下微風吹過樹林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山莊內外再無燈火,只有幾處殘余的火光還在閃爍。
在另一個山頭,一念和尚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始終未曾離開過山下的景象。
夜風拂過,一念和尚的衣袍輕輕飄動,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
柳菡走到他身邊,看著滿地的狼藉,目光深沉,“富察赫德是四貝勒的人,大師把禍水引到他的身上……可是八貝勒的示意?”
柳菡看得表面,以為跟一念和尚做交易的是八貝勒的人。
一念和尚聞言,牽了牽嘴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甩開衣袖,淡淡轉身,“趁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京城,我們抓緊行動。”
柳菡看著山莊內一片狼藉,那都是曾經跟他們出生入死的兄弟。但為了陪一念和尚演這出逼真戲碼,卻無辜葬身在此。
柳菡眼神復雜,跟在一念和尚身后離開。
曹颙快馬加鞭回到江寧織造府,直奔曹寅的書房。
“父親!”曹颙推門而入,語氣急切,“我找到宮裁了!”
曹寅一驚,從繁重的公務中抬起頭,“在哪兒?”宮裁和曹颙還沒有舉行大婚,但在曹寅眼中,儼然已經把宮裁當成了自己的兒媳。
曹颙將今日在山莊發生的種種,詳細告知,一臉迫不及待,“兒子打算今晚就啟程,前往京城富察府要人!”
曹寅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眼看曹颙要往外走,他連忙站了起來,攔住他的去路,“你等等。”
“父親?”
曹寅沉吟,“富察府站隊四貝勒,與我們是不對付,但不可能連平郡王的金銀細軟也敢搶,此事一定另有隱情。”
“宮裁選秀時,四貝勒曾屬意讓她嫁進王府,富察赫德為討好四爺,綁了宮裁也是正常!兒子仔細看過那些書信,他目的只有宮裁,金銀細軟不過是明朱三太子他們的障眼法。”江湖懸賞令誰能都接,富察赫德給得多,缺錢的明朝余孽自然接榜,曹颙思來想去,都覺得宮裁就在富察赫德手中。
但曹寅卻不以為然。他是老江湖,直覺嗅出此事并不簡單。
“京城不比江寧,由不得你胡來。沒有確鑿的證據,擅闖要官府邸,找到宮裁固然是好,要是找不到呢?整個江寧織造府都要受你連累!”
事關宮裁,曹颙哪有理智可言!宮裁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音訊,只要有一線生機,他也要去京城探個究竟!
曹颙沉下臉色,“父親,既然已經有了宮裁的消息,我就不能坐視不理,京城——兒子一定要去。倘若真的連累織造府……”曹颙攥了攥拳頭,“父親就當沒我這個兒子,把我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吧。”
說著,曹颙毅然轉身。
“站住!”曹寅怒喝追出兩步,看著曹颙的背影一臉失望,“我栽培你這么多年,你現在為了個女人就拋下一切!?”
“如果兒子連喜歡的人都護不了,談何護住整個織造府啊……”
曹寅滿眼復雜:宮裁固然出眾,但對曹颙的影響太大。他浸淫官場多年,知道想要攀登山峰就不能有逆鱗……“來人!”
曹寅大喝,府中侍衛迅速將曹颙團團圍住。
“父親!”曹颙一臉詫異地轉身看他,“你這是做什么!”
“就算宮裁在富察府,我也不可能放你攤上這灘渾水。此局只看她個人造化,她要能回來,我依舊歡迎。要回不來,我不會坐視你搭上織造府的一切營救。”
說罷,曹寅對侍衛擺手,“把大爺關進院子,沒我的命令,不準踏出織造府一步!”
“是!”
侍衛紛紛應聲,鉗住了曹颙,曹颙掙扎不得,滿眼憤慨,“父親!那是宮裁!是兒子認定的妻子……”
“父親!你快讓他們放開我!她在等我接她回家!”
曹颙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直到完全被押出曹寅的視線……